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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121)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忽必烈坐在暖阁的毡榻上,一张脸冷如黑铁,身前案几上摊着一份奏折。他身边威严肃立的是符宝郎董文忠,一个追随忽必烈多年的汉人怯薛官,颇得信任。大殿中央,安童悄然肃立,微微颔首,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的背绷得紧紧的,像张满的弓弦。看这样子,应是忽必烈对他动怒了。难道是他的奏对不合圣意?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心里忐忑不安。

小声向忽必烈打了招呼,而后就识趣地候在一旁,我不发一言。

忽必烈将面前奏折甩给我,没好气道:“你看看罢!”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打开,瞄了一眼,是蒙语写就的奏疏:“臣安童谨奏《朝政十事》……若论朝廷急务,一曰立法度;二曰选人材;三曰明赏罚;四曰劝农桑;五曰兴水利;六曰置学校;七曰敦教化;八曰薄赋敛;九曰设监司;十曰平抑贷息……”

还未及读完,奏疏就被忽必烈劈手夺过,摔在案头:“空言泛谈,不敷实用。这些汉人秀才,一千年来就是这些调调,农桑、赋税诸事,朕岂不知?你怎么也沾染这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你是丞相,是要做实事的,不是给朝廷装点门面的幌子!漂亮文章有何用?要有对策!若论急务,建都、伐宋都是眼前的事,你为何不谈?若做你上述十事,可有钱粮资用?你可筹措得来?”

“臣以为,以上诸事,并非空论,伐宋固为紧要事,农桑难道不是天下之本?法度难道不是为政之基?”安童回道,语气波澜不兴。

“事情就不分缓急轻重吗!?”这副态度让忽必烈愈发恼怒,他霍然起身,扬手将奏疏向安童摔去,我不由得低呼出声。

安童并不敢躲身,看着奏疏直直向自己飞来,“啪”地一声,落在脚底。安童垂着眼睑,俯下身,一声不响地将奏疏捡起,收在袖中,而后敛容低首,没有回话。

他的沉默似乎成了无声的对抗,忽必烈如何能忍,又要发作,我连忙开口:“父汗,安童丞相所奏诸事也许自有道理,何不让他详细陈说?”

“呵!好个立法度,选人材!这话倒和许衡如出一辙!许衡是汉人也倒罢了,他竟忘了自己出身!朕只问他立何法度?汉法还是蒙古法?选何人材?汉儿还是自家骨肉?这天下难道不是蒙古人的天下?他身上流的,不是蒙古人的血脉?”

我心里一惊,莫非忽必烈已经召见了许衡?安童这番奏疏,就那么直接坦陈施行汉法的心志?他竟糊涂,王文统一事后,忽必烈对汉法日渐疏离,他怎不知迂回婉转?

手心渗出冷汗,我也是关心则乱,并不晓得之前他们说了什么,一时竟想不好说辞。忽必烈冷笑了几声,目视着我道:“你还有何可为他辩解?”

“儿臣不敢辩解。丞相自是蒙古人,他行汉法,归根结底还是为着蒙古人的天下。父汗这么说,不免冤枉了他。纵览前朝,北人南下,不行汉法者,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前燕、后燕,国祚无逾五十年。反观魏、辽、金,行中国之道,历时何止百年?汉法何为本,农桑天下本;何以兴农桑,唯务水利,减除苛烦。汉法何为重,法度为先,用人为要。何以求贤才?在兴学校,在淳风俗。丞相所虑,是安邦大策,是长久之道。所有这些,不过是手段,他为的,当然是国富民安。”

“呵呵!孝文帝变法后,后魏国祚还余几年(1)?现今还有几人是鲜卑血脉?金灭辽时,何等雄风?辽太\祖尝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朕只问蒙古灭金时,这番雄风何在?察苏,汉人那套说辞,听听也就罢了。你怎么竟当真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血脉?”他嘿然冷笑着,眼里的笑意却如寒雪般冰冷,我怔怔望着他,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袋,一腔言语都堵在喉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符宝郎董文忠静静看着我们三人,神情肃敛。

我暗叹自己糊涂,刚才一味想着帮安童辩解,竟没考虑忽必烈喜憎。他何等精明,怎会为这套说辞所惑?我这番话,竟是正中下怀。我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们两个,若说为国的忠心,朕不怀疑;可就这么听信了秀才的言语,朕说你们什么好呢?天真还是愚顽?”忽必烈摸摸我的头,一脸无可奈何的笑意,一脸循循善诱的神色,我看在眼里,却觉十分可怖,只想躲闪。

“大汗,臣的建言,并非全是汉人的主张,臣亦有自己的考量。”许久不发一言的安童突然开口,言语笃笃,像有十足的成算。他抬头看着忽必烈,目光灼灼,神色坦然,“大汗不喜汉法,并非只因为秀才迂执。李璮之乱后,大汗一直心有余悸罢?”

一席话说得忽必烈陡然变色,他双眉一耸,怒喝道:“大胆!朕的心思岂是你可以随意猜度的!?”

安童不复言语,又低下头,却又不肯做低服软,一时两人又僵持起来。

“父汗!”安童的倔强只会让他难堪,我忍不住开口,却被忽必烈喝断:“你闭嘴!”

我闻言立时噤声,嘴唇紧紧抿了起来。今天这事,怕是不好收场了。

忽必烈恨极怒极,脸色发黑,呼呼地喘着气,董文忠见状,轻身上前,把忽必烈扶回坐榻,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声劝道:“大汗也是急怒了,依臣看,今日之事,多有误会。您先消消气,一会儿听臣为您分解。”说完,又急急向我使眼色。

我一路小跑奔至殿外,嘱咐小火者去奉茶。而后又悄悄回到殿中,却不敢说一句话。安童仍立在殿中,肃穆敛容,也不敢再多言语。

忽必烈仍黑着一张脸,没有好颜色,不说话,只是冷眼盯着我,我不敢看他,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握紧了拳。

不一会儿,小火者端茶入殿,我又忙接过来,轻轻放在御案上,仍不敢看他眼睛。

“大汗若再生气,公主更不安了,公主和丞相都是一片公心,就事论事。若因这事伤了感情,反倒误了二人好意。公主丞相尚且如此,日后谁又敢犯颜直谏?臣斗胆为他们分辩几句,还望大汗见恕。”董文忠又道。

忽必烈抿了一口茶,怒气消了消,不置可否。董文忠在怯薛日久,自会察言观色,便自然而然地说下去:“丞相是勋阀王孙,素以贤闻名。今甫登相位,朝野上下延颈观望,同仰治期。今日奏事,一言不合,大汗便降怒于他,这让丞相如何自处,让朝中官员如何看待?丞相年幼,涉世不深,言语耿直,忠心可鉴。大汗对丞相深寄厚望,岂能因一言兴废?臣可有面子,请丞相再言明施政的要领,大汗不妨耐心听他陈说。”

我屏着呼吸,偷偷观察忽必烈的反应,忽必烈皱着眉,嘴唇动了动,周身的怒气也在慢慢消解,似乎也不想穷咎罪责 。董文忠的话给他铺好了台阶,他便道:“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童这次还算识相,上前深深一拜:“大汗有容人之量,安童感佩在心。”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今岁初,臣到中都办事,不仅查视了工事,还顺便寻访农情。臣下乡野,访百姓,方知个别乡、都,擅兴不急之役,侵夺农时。下乡劝农官员,不能尽职尽守,更有甚者,布威于乡里,公然受贿,行动必胥吏童卒相拥,饮食必鸡豚美酒伺候。至于公事,废置不理。臣北上云州,但见田野荒芜,无人耕种,水利废弛,小民难抗天灾。劝农官员,名为劝之,实为扰之。

今有天下,皇亲百姓,上下衣食,全仰给于农人。若无物产,商旅不通,百事不兴,更遑论建都、伐宋、抚平西北。圣上纵有心治平天下,奈何为下僚所误。臣所虑者,尽在于此。方今之计,不如明立条画,设诸道监司,监察诸路官员劝农事,弹劾州县乡里官员违法事,禁军官、权豪势要人等踏践田禾,骚扰百姓,罢除苛捐杂役。选能臣干才监修水利。招抚流民,授田开荒。另,劝农终有时,人力亦有限。应择选熟悉农事者编纂农书,教授农人稼穑之技,可使农人耕作得法,粮谷倍收。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至于置学校,平抑贷息等事,臣亦依据实情具奏于本,还望大汗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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