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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46)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胡班主忙引着一众人跪拜行礼,待接过赏赐后,又向总管不住地道谢。

“皇上夸赞宁娘子杂剧做得很好,不愧为京师名伶。”总管笑道。

得天子提名,已是天大的恩宠,云轩儿不得不再次谢恩。胡班主也陪笑道:“圣上过誉了。我们不过是乡野草班,能入得天家的眼,是几辈子的福运。草民在此叩谢圣上。”

“也都是班主调.教得好。”总管笑言,又望向云轩儿,“娘子稍事休整,之后还有一个剧目要呈献圣上。”

云轩儿点头应了。匆匆饮水润喉,又开始换戏服上妆,筹备下一场戏。忽必烈虽未完整看完《绿珠篇》,但也点名夸赞,已经给足了面子。胡班主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之前对第二个剧目的忧虑,也全都抛在脑后了。

“四姐,今天的演出要是成了,能博得圣上青眼,你说不定就被擢入教坊司,日后专供御前。待得了富贵,莫要相忘!”

演出还未结束,胡班主便已开始思谋日后之事,眉开眼笑的,嘴角忍不住咧向两边。云轩儿弯了弯唇,态度却颇为冷淡:“奴若真有那等福运,庆云班也好另请高明。”

这话说的胡班主笑容一僵,他顿了顿,才干巴巴回道:“四姐你是刀子嘴,忒噎人!留在宫中,有圣上护着,还有哪位官人敢前来纠缠?”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瞥到白瑀,但见对方面色冰冷,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讪讪道:“依白秀才的才学,也不输于教坊才人。若是一并入了教坊司,封个管勾署令,服侍天家,你和四姐寻个机会求贵人指婚,却也不是难事……”

白瑀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冷冷回道:“若入教坊承应,互相嫁娶,可正是当色为婚呢!”

他此言不留情面,在场伶人都不免难堪。若入教坊便是落了乐籍,那可是折损身份的事。无论与庆云班多么其乐融融,白瑀到底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愿与诸色艺人同流。

云轩儿斜瞟了他一眼,眼神中略带讥讽,眸光冷得像冰,似乎冻结了所有的热情。

小殿内一时无声,连我也颇觉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瑀这才觉察自己失言,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是叹了口气,懊恼地转过身,独自退到一边。

“别忘了还有一出戏。”我在胡班主耳边轻轻提醒。胡班主这才回神,羞惭一笑:“是我轻狂了,险些误了大事。”旋即组织诸人筹备起《罪己诏》来。

*

云轩儿再次登场时,忽必烈已回到高阁坐定,身上还加了一件大氅。板鼓咚咚响起,鼓点密如雨脚,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凝重压迫的气息,像是大军压境的前奏。我的心也莫名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之前戏班内不愉快的插曲,还是接下来剧目的内容。

《罪己诏》以汉武帝为主角,几乎写尽这位大帝的一世伟业。剧本以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事开篇,震天的鼓声、悠扬的琴音织出一曲恢弘浩大的篇章,汉武盛世的峥嵘画卷也徐徐展开。

卫青、霍去病奉武帝之命三次北征,深入大漠,收河套、定河西、封狼居胥,一直将匈奴王庭逐至漠北,攘定边境,扩土开疆。

演员们跑过台角,真如大军在大漠里纵横驰突,兵戈相击,烽烟阵阵,士兵的喊杀声和鼓琴的嘈切声交织在一起,一个硝烟弥漫的古战场浑然显现。在场诸人仿佛都被摄住心神,被裹挟到那遥远的汉朝去了。

高阁上的天子不似之前那般惫懒,反而坐正了身体,还稍稍前倾,专注地望着台上的表演,就像一个将军密切地关注战局一般。

他是否也想到了成吉思汗称雄草原,攻伐四方的往事?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南平大理,北定朔漠的辉煌?是否也想起西北叛王未靖,触发了内心深深的隐痛?是否还想着江南宋室未平,期冀着一统四海的宏图?我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只知道天子被这个剧本深深吸引住了。

可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尽如人意。

武帝制匈奴,通西域,定南蛮……师旅之费不可胜计。不仅如此,他还大兴宫室,崇信鬼神,无一项不耗费赀财。为了满足皇帝的雄心和贪欲,文景以来的国库几尽耗竭。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此苦心孤诣,榷酒醋 , 莞盐铁 , 铸白金 , 造皮币,以筹武帝的军需国用。

武帝对外大兴边事,对内严刑峻法,乃至酷吏并至,群邪蜂起。杨可告缗 , 江充禁服 , 张汤革令,杜周治狱 ……为了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行事,自然天下扰攘,民怨沸腾。以卫太子刘据为代表的“守文”势力对汉武所行之事不以为然,屡次进谏,却为权奸所阻,兴利之臣得武帝扶植,朝野之上大行其道。

第二折结束,已为后文剧情铺好伏笔。汉武煌煌盛世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危机。秦皇功业盖世,却因文治不修,终至二世而亡;汉武内外并举,开边兴利,靡费巨大,焉知不会是下一个秦皇?

天子正襟危坐,凝视着场中,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一时显得气氛凝重肃穆。我心里也在打鼓,不知这后面的内容会不会冒犯上意?可若不触其痛点,写这剧本又有何意义?安童的本意也绝非粉饰太平。

第三折逐渐将剧情推上高潮。兴利之臣与守文之臣势同水火,矛盾愈发尖锐。绣衣使江充深得武帝宠信,也是兴利派的代表,因与卫太子政见不合且素有嫌隙,面对储君,心里既忧且恨。匈奴平定后,卫霍集团如日中天,武帝日渐年老,喜怒无常,猜疑无度,对仁恕恭谨的太子也有不满,因而对身后事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至此,不管有意无意,一场巫蛊之祸骤然爆发,牵连无数,因被江充构陷,连卫太子也无法幸免。

太子为求自保,终至与父亲派来的军队兵戈相向,走投无路后自尽身亡。至此巫蛊大祸落下帷幕,精于算计的武帝却因痛失太子悔恨无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柔善的太子铺平道路,为文治扫清障碍,可终是错算一筹。最完美的接班人不幸罹难,膝下诸子无一成事,望着日益老迈的自己,皇帝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恐惧。

剧本至此,马上就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场中不再寂静,高阁上议论纷纷,喧嚷不休,而后演出被乐官暂时叫停。胡班主望着舞台,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有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一时面如土色。

皇帝仍稳坐高阁,并未退场,似有大臣上前对他耳语什么,他默然听了片刻,随即将其挥退,而后命庆云班继续表演。

第四折是最后一折。武帝一朝连年兴兵无度,民力民财被搜刮一空,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又逢凶年,颗粒无收,终至寇盗并起,流民遍野,社稷摇摇欲坠,已显亡秦之迹。汉武帝立即以铁腕整治盗贼乱民,勉力扫平危局。可汉室元气已伤,再也容不得他挥霍贪功。想到此际,他越发思念太子,下诏为太子平反,将构陷太子的奸人一并治罪,并修建思子台以示缅怀。

武帝拖着老朽的身躯登临高台,望着长安日暮,萧萧落叶,怅吟悲风,情到痛处不禁涕泪横流。他哭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伤痛,哭的是烈士暮年老无所依的悲怆与孤独,哭的更是曾经锦绣壮丽的河山终至满目疮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苦果。

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年少即位时,汉家庶事草创,四夷侵凌中国,为天子当负社稷重任,保境安民义不容辞。他只恨自己贪心太过,劳民太过,精明太过,算计太过,不知适可而止,终是累及太子,损伤黎民。如果他诚心悔悟,是否还有免于亡秦之祸的办法?

征和四年,兴利派大臣桑弘羊上书请求轮台驻兵,武帝严词拒绝,随即痛下轮台罪己诏。这是自古以来,至高无上的天子面对黎民的第一次诚心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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