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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81)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臣妾全氏、臣赵显叩见二圣。”

沉寂无声的大殿中,全太后和小皇帝的声音宛如风中芦苇一般纤柔,叫人不忍卒听。满殿黑压压跪下的,是一派宋国衣冠,与周围高坐的蒙古服饰相比,更让人别生感慨。这殿中臣服的,岂止是一对孤儿寡母,而是两宋沉甸甸的千里江山。而这大好山河拱手让人的罪过,岂是应由这可怜妇孺一力承担的?家国沦丧,到底又是谁的罪过?

众人叩拜有时,就闻殿中一片片隐隐的哀戚之声。忽必烈俯视着阁上众人,眼中喜悦终是化作一叹,和悦道:“众卿都起身罢。太后和宋主远道而来,风尘劳苦,赐座!”

全氏和幼帝连忙谢恩,仍是跪伏于地,不敢起身:“陛下免去系颈牵羊之礼,臣不胜感激。陛下宽仁,臣必诚心归附,以报圣天子厚德。”

听他们这般言语,皇帝动容有时,旋即挥挥手:“都起身罢。”而后命怯薛歹扶太后宋主入座。察必一直默默目视着这对母子,神情忧戚,脸上并无喜色。忽必烈无意间瞥见她这副神情,目露不解,一时也没说什么,只叫礼官宣读封赏。

小皇帝赵显当即被封为瀛国公,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大司徒,太后全氏被封为郡夫人,宗室重臣也都有相应封赏。而后不免又是一番叩拜谢恩,南宋君臣穿着异国衣冠齐齐山呼叩拜,一时让皇帝的尊荣和威望达到了极点。忽必烈心情格外舒畅,而后免了礼数,宣布开宴。诸人依序坐好,便有宝儿赤、答剌赤端着酒肉奉到众人面前。

全太后和小皇帝颇得忽必烈殊遇,紧挨着诸王公主坐下。然而面对食案上的异国珍馐,哪里下得了口,只是低首坐着。不多时,那小皇帝竟盯着眼前的烤羊腿哀哀地哭出声来。全太后急急哄劝,好一阵儿才安抚住幼子,而后又连忙起身,向亲自来敬酒的皇帝谢罪:

“今日是陛下吉日,幼子无状,还望陛下恕罪!”

忽必烈正在兴头,怎会计较这些微末小事,畅笑道:“夫人言重了,二位远道而来,必是不适应异国饮食,不妨事的。”

说罢,便亲自劝酒:“朕有招待不周处,夫人但说无妨,这杯酒还请夫人饮下。”

全氏心里忧惧,哪里敢推辞,忙谢恩接过,一杯满饮而尽。她似乎不适应马奶酒的口味,饮得辛苦,待酒水咽下后又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一时忍得脸色发红。忽必烈见了,也体贴一笑:“夫人不惯饮蒙古奶酒,不必勉强。”随即命人端上汉地酒水果饮。全氏见皇帝通情达理,心下一酸,竟似要落泪,仍一力忍着,只偷偷用衣襟擦拭眼角。

皇帝之后,又有皇后、太子轮番敬酒。全氏都一一饮下。察必并不端着皇后威严,只像对待自家姐妹一般,执其手嘘寒问暖。又拉过幼主赵显,弯下身一番耐心的哄弄,小皇帝虽年幼,竟颇为懂事,也不哭闹,只安静规矩地谢恩问好,乖顺地让人心疼。

察必见状,不忍道:“天可怜见,你母子二人为何生在皇家?”全氏听了,又不禁潸然落泪。小皇帝却是懵懵懂懂,仰头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盯着察必,像在无声地询问。察必见他这般,不得不安抚一番:“瀛国公不惯这里的肉食,本宫已命尚食局备下江南糕饼甜点了。好生用罢,不要饿了肚子。”

我在一旁无声观望。忽必烈夫妇对宋主可谓礼遇,所行也是发自真心,不似作态。遥想前朝,北宋君臣后妃被掳北上时,并无这般优待。面对降国君臣,忽必烈所为称得上宽厚优容。

我默默想着,也不知这北上朝觐的宗室中有无宋国公主。可这些灭国覆家的公主,纵然再得优待,失了自由身,怕是连寻常人家儿女也不如。这样的命运落到身上,她们也不得不用纤弱的身体来生受。山河沦丧,这些无辜女子却又做错了什么?

察必和真金敬酒后又安抚了几句,便离去了。我想到自己身份,依礼也应该敬酒,便执杯上前。全氏和幼主又连忙行礼,早被我扶起:“夫人何必拘礼?”

说罢,也端起酒杯递与她:“夫人不妨赏个薄面,为我饮下这杯。”

全氏并无犹豫,谢恩后就端酒至唇边饮了起来。她似是饮得急了,脸颊已是一片芙蓉色,眼梢也是泛红。我见她饮得艰难,一时后悔,抬手止住:“是我疏忽了。夫人路途劳顿,今日又连番饮酒,身子哪里吃得消?这酒略沾便好,不必强饮。”

她见我体恤,迟疑片刻,才放下酒杯,默然对视我的面容,片刻后竟忍不住泣涕出声,小皇帝见母亲这般,慌得呆住了,只用小胳膊抱紧母亲身体,奶声呼唤:“母后,母后!”

“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不得叫母后!”全氏厉声喝止,强忍住眼泪,扶着小皇帝的肩膀切切叮嘱。小皇帝见母亲神色严厉,也不敢多问,却又不明其意,只是委屈无声地盯住她。母子对视片刻,终又忍不住抱头哭泣。我任他们哭了一会儿,才劝慰道:“事已至此,夫人切不可太过伤怀,还需以身体为重。日后有事,不妨说与我,我总能尽一份力的。”

“公主体贴,臣妾感念在心。圣眷隆厚,臣妾并无不便之处……”

我无声看了她片刻,不再多言,嘱咐左右照顾好这母子二人,也提步走了。

……

待宴饮结束,已至夜里,诸人各自散了。侍者却又通传皇帝叫我去后.庭。我稍稍拾整,来到忽必烈的暖阁,却见母亲察必也在。

我刚一进门,还未及问候,就被满室珠光晃花了眼。夜里光线晦暗,更显珠宝璀璨夺目。杂陈于阁中的,正是伯颜命人从临安海运而来的南宋珍宝器物。金银器具、字画典籍、瓷器香药应有尽有。赵宋皇室以风雅传世,府库典藏自是不俗。蒙古征战千里,所经之国无数,忽必烈眼界宽广,寻常宝物并不入眼。眼下却满心喜悦地打量着这些珍宝,忍不住啧啧称赞。

母亲却只袖手坐在坐床上,沉默不语。自白日以来,她就郁郁寡欢,我也疑惑不解。忽必烈仍是掩不住的喜气,负手踱到察必面前,又望望我:“这都是宋国皇帝攒下的宝贝,如今归了朕,也便是你们的了。你们母女看看,有什么中意的,尽可拿回去摆设……”

我惊讶于他的慷慨,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些:眼下宋室北上归降,西北禾忽之乱业已平定,日本那里也派出使者;其余未平定的州郡,继续用兵便是了,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忽必烈的确无甚烦扰。南宋疆土已尽握掌中,区区宝物还算得了什么。

如此一想,我便上心打量起这些杂陈的珍品,不意母亲却忽然开口:

“妾谢过陛下赏赐。这些宝物,不过宋人贮藏以备子孙之需,然子孙不能守,而今归于我家,妾何忍取一物!”(1)

忽必烈闻言,拊掌大笑:“南家思沃土千里,亦不过是宋太.祖遗于子孙之物,南宋君臣守不得而尽归于朕。察必,依你之言,朕更不忍心取他人尺寸河山了!”

察必见他故意曲解,颇为懊恼,蹙着眉头不再说话。母亲虽也日渐年老,但经年沉淀的风韵,却随岁月流逝而越发动人。忽必烈静静端详她,心下欢喜得不行,在她低眸间,悄悄上前一把揽住,在她耳边低声笑道:“这是朕的好事,也是你的好事。这么多年你陪着我,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如今海内一统,朕心里高兴,也想让你跟着高兴。今日你却为何闷闷不乐?”

他言语真挚,神色温和,全无君王的架子,俨然寻常夫妻间的闲叙。这样的他却是极少见的,我心下震动,只默默在一旁看着,凝视他的一举一动。

察必任他搂着,静默半晌,终于轻轻倚在他肩头,叹声道:“陛下有如此功业,妾哪里不欢喜?妾只是不敢忘记欢喜之后的隐忧。自古未有千岁之国,不知陛下打下的江山,子孙能否守得住呢?妾只望这样的事不要落在自家子孙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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