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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97)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皇帝居于高台之上,昔宝赤为他进献海青鹰,由皇帝亲自纵放。已经蛰伏半日的猛禽早已耗尽了耐心,从皇帝手中挣脱出来,如流星一般冲入那边茫茫白雪之中,瞄准一只猎物,便用爪擒住其脖颈,尖喙猛击鹅头。被擒住的天鹅徒劳地挣扎几番,便自天宇直直坠落下去。

皇帝兴致勃勃地观望鹰鹅搏击的盛景,而后下了高台,骑马驰到水泊附近,接过怯薛歹奉上的弓箭,亲射头鹅。一箭中的后,群臣欢呼,纷纷向皇帝献上果酒。皇帝欣然饮罢,又纵马驰射几番。

忽必烈年已六十有三,加之肥胖和脚病,已非当年的弓马娴熟。几轮下来就不胜体力,在马背上气喘不止,还是被宿卫们合力扶下来。可他犹未尽兴,又登上高台,倚着栏杆饶有兴致地观望,像一个好奇难耐的孩童一般。

我静候了一阵,也挟弓上马,向水泊驰去。骑马驰射最是考验功底,几番射猎过后,空中的天鹅已经不多。我瞄准侥幸逃命的一只,追着它跑了一阵,几箭都放空,索性放出了小鹰青格勒。

青格勒不负所望,不多时便裹挟猎物飞回,我将天鹅放置马上,回身便望见一个虚软肥胖的身影。

那人没看见我,只是忙于将捕获的天鹅系在马背上。他那毡帽上还插着鹅羽,羽毛随着动作轻轻摇动,显得颇为滑稽。待收拾妥当,他便蹭上马背,执鞭欲行。

“阿合马!”

我从他背后厉喝一声,那个肥胖的身影似被冻结一般,僵了一瞬,而后仓促转身,待看见我挟弓负箭坐于马上,几乎被唬散了魂魄,险些直愣愣栽下去。待回转心神,顾不得行礼,想也不想便催马狂奔起来,马背上的猎物经不起颠簸,纷纷掉落,那帽上的羽毛歪斜几番也无声落地了。

看来上次那事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我看他狼狈地一路狂奔,又觉可笑,又觉可悲。就是这么个小丑般的人物,只是哄得一人欢心,便使多少忠良走投无路,又将多少百姓逼到了绝境。我恨得咬牙,一时竟后悔方才没有伺机放上一箭。

想到真金的嘱托,才稍稍冷静。我策马徐行,不时下马捡起阿合马掉落的天鹅。瞧瞧猎物身上的伤口,个个箭法精准,一击致命,哪里像他自己捕获的?定是有朝臣暗地相送,以图取媚于阿合马,让他面上光彩。

我骑马回营后,恰巧被皇帝看见,未及拾整就被传唤过去。阿合马却也侍奉御前,脸色仍是惨白,待看见我,更是血色尽失。

“平章大人脸色为何如此难看?”我向皇帝见礼后,便忍不住笑问,而后命侍卫解下马上的天鹅,送还阿合马,“您方才一路狂奔,喏,猎到的天鹅都掉了一地,倒是便宜了我!”

“这、这本就是要孝敬公主的……”他被我一问,登时窘迫得无以复加,只得无力地解释,口舌笨拙不堪,全无素日的伶俐。

我摆摆手,同时望望皇帝:“陛下在此,您不说孝敬天子,却来孝敬我。不管因何缘故,我都不敢接受……”

“……”阿合马一拍脑袋,自悔失言,几欲咬断自己的舌头,但见皇帝质疑的目光,又忙不迭地赌咒发誓,连连请罪。

“好了!”忽必烈不耐地喝断他,又白了我一眼,“平白无故的,你唬他作甚!”

我哼笑一声,几欲反驳,想想张易,又忍了下去,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不发一言。在这沉默的空当,阿合马早已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适时插言:“陛下莫怪,公主开个玩笑而已,只怪臣无能,被唬破了胆子,险些忘了要事!”

他说的郑重,一时叫人不敢轻慢。忽必烈今日只为出猎,却见他欲谈公事,好不扫兴,皱眉问道:“何事?”

“正月西京遭逢饥荒,臣已奉命调粮一万石以作赈济,陛下命臣广储粮食充实仓库,臣俱已办妥;又有湖南行中书省上奏,戍边军队返回途中,饥病交加者多矣,死者无从安葬,臣请设安乐堂,由官府供应救济物资;另有太史令王恂上奏,请于大都司天台增建铜制华表,上都、洛阳等地一应增设仪表,以作测量之用,臣同省臣测算,预备拨银一千两……以上诸事,还请陛下定夺。”

我默默听着,这一桩桩事务,听来都是利国惠民的好事,难得阿合马能将此记挂在心。这些事他不单单说给皇帝,也是有意说给我罢。

忽必烈没有异议,一一允准了,欲让他退下,却被我拦住:“敢问平章大人,如此开销,府库银钞还可堪供应?”

“银钱收支诸事,臣年初便做好预算,如此细务,何劳公主费心?”这贼子却是奸猾,轻巧一句,就避开了要害。我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忿然却无计可施,若再追问,反而有插手朝政之嫌。

这一问却让皇帝上了心,他冷目盯住我:“你何来此语?”又转顾阿合马,“公主既有疑问,你不妨给她说明白。”

得皇帝示意,我便又开口:“近来朝中赈济、赐赍事颇多,又兼修历一事,所费钱粮,不在少数。平章大人却能从容支应,如此才干,让人钦佩。只不知大人用了何等手段理财,为何民间物价腾涨十倍,而十贯银钞竟连昔日一贯也不值?钞值如此空虚,看来不仅官家增发,私家盗印也未可知。”

“公主莫不是疑心臣做了手脚?”阿合马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皇帝质疑的目光,“至元十年以前,每年发钞不过十万锭,而自至元十三年始,钞币增至百万锭,测算下来,物价腾涨,正是十倍之数。国朝连年用兵,如此行事,臣亦迫不得已,公主既出言责难,想必更有良策,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他施施然一拱手,一本正经地求教起来。我一时语塞,若要深究增发钞币的根源,那必是财政的问题,必得追究到皇帝头上去,这便是无解之事。

我本欲以此告诫皇帝,可阿合马的回应无懈可击,反而将我逼到被动的境地,而忽必烈却只默然听着,并不插言,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平章大人此举乃饮鸩止渴,即便解了眼下急用,钞法日益空虚,必使民间凋敝,民信尽失,到时又该如何收场?亡金覆辙,亦要国朝重蹈么?”

我这话自然听着逆耳,可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实,忽必烈不悦地皱皱眉,仍没说什么,只待阿合马解释。

“公主所虑长远,”阿合马从容回道,“西北叛王之势稍遏,只余亡宋余孽流窜闽广之地,若待收复之日,国朝便能重开海路贸易。臣闻江西景德镇有土白如粉垩,若能收归官家,烧制瓷器,行销海外,必获利巨厚;市舶之利若措置得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届时充实平准库金银胎本,收回旧钞,重发新币,未为不可……眼下只待剿灭亡宋行朝,靖平遗患了。”

这话却是触动皇帝心事,忽必烈眼下更在意的,不是财货的问题,而是流亡海上的南宋行朝和新立幼帝。他闭目思忖半晌,才道:“漠北有伯颜和刘国杰镇守,一时无虞,是时候腾出手料理亡宋行朝了,否则总是朕心头之患。还有那个众人口称‘文丞相’,朕也不确知是何人,屡次起兵,着实恼人。前番于赣州被李恒击败,却又收敛残兵南逃,待其同小皇帝汇合,又是祸患!”

“臣闻宋臣于福建拥立新帝后,元军所到之地,一城不降,乱军纷纷南下,欲效力行朝,更有降元复叛者……若待成势,恐难收拾,望陛下早做定夺。”阿合马趁机建言。

“前番望风而降,而今一城不降,这南人的骨头也不都是软的!朕闻那个‘文丞相’,也是宋朝皇帝钦点的状元。同样是状元宰相,他和留梦炎却行事迥异。这些南人,还当真有趣的很!伯颜回朝时,曾对这个文秀才赞不绝口,如此人物,朕也想亲眼一见。”

皇帝目中露出神往的神色,寥寥几句,却说得我心下震动。这个文丞相,除了文天祥,还会有第二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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