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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5)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里面的壁毯都已卷起,有阳光透入,帐内很是明亮,但自打我进帐,就一直咬着手指,低头瞅着自己的小靴子,极不情愿地往前挪。

目光沿着脚下的红毯一寸寸往前移动,我看到两侧的小型坐床,再往前,是一张宽大坐床的四脚,目光往中间一溜,却是一红一黑两双靴子稳稳地踩在脚踏上。

越来越近,我几乎能看清,那靴子上细密的金丝花纹,和那自然垂落下来绣着蓝色云纹的袍角。

我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地,右手搭在胸前,俯首道:“阿爸额吉,我……”话还没有说完,却只觉面前倏地掠过一阵风,一双大手已抄到我肋下,把我托起,我只觉一阵目眩,下一个瞬间,已稳稳落到一个怀抱里。

那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用大手上上下下地抚着我的背,摩挲着我的肩膀。我却提着一口气,噤声不语,小手只是揉搓着袍角,不知该说什么。

“王爷,你快看看,这是咱们的小察苏吗?佛祖保佑,她是又活着……回到她阿爸额吉……身边了吗?”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到后面却是已哽咽到不能出声。

抱着我的人却静默到没有言语,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颤抖着托起我的脸,目光慢慢滑落到我的脸上。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威严整肃的蒙古王爷,只是一个眼角湿润满脸憔悴的父亲。他大概四十多岁。暖帽下面,额前垂着一撮短发,耳畔两侧有卷起的辫环。脸庞黝黑又略显粗糙,本来应该圆阔的面颊此时已深深凹下了。细长的眼睛隐隐含着泪,我辨不出那泪光后面的复杂眼神。这样的忽必烈,平凡普通,不但说不上英伟,反而有些落魄潦倒了。

双手在我脸颊上摩挲着,手上的厚茧刮得皮肤生疼。他的目光在我的右颊逡巡片刻,用指腹轻轻抚过。旋即,转过脸,用手指弹着我的脸颊,竟是微笑出声:“察必,这怎能不是我们的察苏?你看她右眼角处的白色胎记,雪花形的,还在这里呀!”

“可不是呢!”察必王妃倾过身子,也用手摸了摸我右脸,破涕为笑:“当年察苏出生时,您急匆匆地赶进帐子,身上还挂满雪片,谁知一朵雪花落在她小脸上,竟形成胎记。这些年这印记虽然淡了,却还在那里。”

我的名字“察苏”就是“雪”的意思,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我此刻才恍悟过来。

伸出小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上那个自己都没发现的隐秘存在。

忽必烈叹了一口气,又使劲把我揉在怀里:“阿爸对不起你啊!当初你病成那样,若不是大汗相逼,我怎忍心把你抛下……本也没指望你能活下来的……”

“还说那些做什么?察苏现在不是好好的?”察必劝道,说着,从忽必烈手中接过我,抱在怀里满身满手的抚弄。

她在我的脸上、额头亲了好几下,又摆正我的脸,仔细端详着:“阔阔说你把前事都忘了,阿爸额吉也不记得了?”

这才看清她的脸庞,我却一下被攫住心神:年近四十的女人却还有这么娇嫩白净的皮肤,同样是典型的圆脸,却如精心打制的银盘一般,圆润得恰到好处;一样细长的眼睛,却仿如清澈的溪流,妩媚莹润又不失端庄。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却又被她握住小手放在唇边亲吻,眼里满是爱怜。

“额吉,哥哥姐姐呢?”我望着父母,试探性地问道。

“我倒忘了!”忽必烈笑道,“真金和忙哥剌还在你伯汗那里。”转头又向帐外喊道:“塔娜!去把那木罕带来,见见他妹妹!”

塔娜领命去了,忽必烈夫妇抱着我闲话家常,问我一路上的见闻,我的病情,还有阔阔、窦先生等人。但关于蒙哥汗诸事,却没有提及,其实我倒更关心此事。若是他们兄弟关系缓和,我也就不用落到做人质的险恶境地了。

“此次察苏能平安到达和林,阔阔和窦汉卿出力不少。我正想着该如何犒赏他们呢。”忽必烈问道。

“王爷觉得怎么赏赐更为妥当?”察必并没有急于说出自己的意见。

“窦汉卿是读书人,似乎于金钱布帛并无兴趣。不如,就像以前对待王锷那样,由你给他作件儿长袄吧,以尽心意,也好在这寒冬用得上。阔阔也一样。”

“就按王爷说的做吧。”

我只是安静地靠在察必怀里,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再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如今看来,他们并没有对我产生怀疑。我也得谨慎一点,以免多说多错。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忽必烈正要派人去催那木罕,却只听帐外一个冲冲的声音闯入帐幕:“察苏在里面吗?”

“还是那么急愣愣的性子!”忽必烈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他话音刚落,却见帐幕猛地被人撩起,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儿三步一跳地越过前帐,跑至忽必烈夫妇面前。而后以手抚胸,喘着气问候道:“儿子那木罕请阿爸额吉金安!”说完,还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又去跑马了?”察必问道。

“刚刚拉着不忽木在马场上溜了两圈,就听塔娜传话说察苏回来了,我就赶紧跑过来,汗还没来得及擦……”

这小套马汉抬起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他身上穿着紧身皮袄,脚踏乌靴,一副小王子的骄傲神气。

不等我开口向他问好,他已一步跃上前来,一手抓住我的肩膀:“妹妹,你身体可好啦?”他语气急促,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我细细打量了他一下:他的脸像父亲一样黝黑,浓眉大眼,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虎头虎脑的,眼神里又隐隐带着点跋扈嚣张。他是忽必烈的嫡幼子,蒙古人向来看重幼子,想必也是被宠爱惯了(1)。

“我很好。四哥,你也好吗?”我眨眨眼,笑问道。

他愣了愣,盯了我片刻,似乎感觉有些奇怪。我被他这么一盯,心里又紧张起来,生怕他看出什么异样——小孩的直觉通常是很敏锐的。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鼓,憋着气不出声。这时,他紧绷的小脸反而松开了,笑着挤进察必怀里,往我身上蹭了蹭,仰头对父母道:“阿爸额吉,察苏现在病好了,你们可别再教训我啦!”说着还吐吐舌头,一脸委屈相。

忽必烈看他这副模样,假意虎着脸,用力揉了揉他的头:“以后不许你教察苏骑马!她学骑射的事我自会安排。”

我想起来了,豁阿曾跟我说过,当初那木罕执意教我骑马,偏偏还找了匹性子烈的。我正是被那匹马甩下来,受伤的同时又受到了惊吓,以致引发那场大病。

我跟这小子上辈子是仇家吧,以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阿爸我知道啦!”那木罕仰头看着父亲,还学作大人口吻,“以后察苏骑马的事我不再插手,好不好?其实我也是看她学得太慢着急呀!蒙古小孩哪个不是还没学会走路就能骑马了?”说着还用爪子在我头上胡乱揉了揉,而后又在我脸上掐了掐。

我对他的动作好不反感,条件反射般一把打开他的手,而且力道很重,导致他的手一下拍回自己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就彻底呆住了……

我心下后悔不迭,却也没办法补救,干脆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以示威吓,也好叫他以后不要随意胡闹。

忽必烈和察必也是一愣,继而笑道:“那木罕,你看,现在你妹妹可不会再让你随便欺负了!”

他见状,惊愕地张着嘴,讪讪地收回手,反复摸着自己的脸,又指着我,慢慢开口:“你、你不是察苏!察苏就像温驯的小梅花鹿一样。我以前欺负她都不会还手的!你今天却敢打我!还有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分明是个大人。就算生病忘了事,性情总不会变的。你不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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