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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膳书(342)

苏家大爷早年一直是个端方样子,这些年被他爹“带”在身边,竟然渐渐活泼起来,看着一桌佳肴,他说:

“居然有这么多荤菜?”

他又看向他那生前就天天偷肉吃的爹。

老相爷瞪他:“生人茹素是为了哀思,咱们死都死了,当然得吃肉了。”

老夫人只笑不说话。

老相爷的手在桌子底下伸过来,她握住了没松开。

唯一没落座的是沈师傅,他先左右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又走过来看着宋丸子做最后一道菜。

“刀不错。”

宋丸子抬头对他笑了笑:“师父,别光夸刀啊。”

说完,她屏息静气,大刀又细又匀又快地切起了案上的豆腐,豆腐用的是嫩豆腐,拿不好都会破的那种,在宋丸子的刀下,它先被切成了比纸还薄的片儿,又成了比牛毛还细的丝。

香菇、冬笋、火腿、熟鸡脯、青菜也都成了细丝,香菇丝还事先加了带油的鸡汤在锅里蒸过又捞出来。

大黑锅与另一个大锅同时开火,都装着清水似的高汤,闻着汤的鲜香气蕴而不散,沈师傅点点头说:

“这汤也不错。”

桌上众人早就按捺不住,苏老相爷看看灶边的师徒二人,说:“咱们先吃吧,要是都放凉了,他们才要不高兴呢。”

刹那间,一群鬼抄起筷子就往桌上扑抢了起来。

汤滚之后,其余菜丝下到大黑锅里,加了一勺盐提味,豆腐丝下另一滚锅里略一滚就捞出,也倒进大黑锅里,然后关火。

看着那些豆腐丝飘飘摇摇地在汤里散开,宋丸子手中已经拿出了一摞汤碗。

“师父,我这碗汤,你是不是也觉得不错啊?”

她单端着一个小碗儿装着汤,问沈师傅。

男人早已双鬓染霜,脸上也是沟壑纵横,离开相府去寻自己那一味的那些年里,他吃了不少苦,唯有眼神还是宋丸子记忆中的样子,坚定平静,好像一口深锅,能把什么都容纳进去,再烧出自己的味道。

端着汤,喝了一口,他看着自己这个几十年来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忘传承衣钵的徒弟,终于笑了。

“很好。”

也许说的是汤,也许说的是人。

喝完了那一口,他放下碗,拉着自己的徒弟去入席。

唯有在黄泉,鬼在能吃喝,才能触碰到人。

天空灰暗,人心却明亮,黄泉极尽,胸怀却可去往极远处。

有鬼使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被桌上的鬼一把拖住共享盛宴,宋丸子那一大堆的卤味果然是有先见之明,没一会儿就得再切几盘上桌,有那等不及的,干脆去了灶间,偷了个猪耳朵往嘴里强塞。

牛头马面也爱粗茶淡饭,勾魂鬼使亦享食色俱全。

有散鬼经不住诱惑,期期艾艾的凑过来,他们不敢与鬼使同桌,宋丸子就将卤肉切丁连着卤汁当浇头,再放块卤豆腐配着米饭分了出去。

万古冥河上,这一日是从未有过的尘世喧嚣之气,于人间烟火中,无数恐惧和迷惘都散去了。

不谈过往,不提来日,美食当前,人鬼皆痴。

举着空荡荡的碗,咽下去自己抢来的最后一块酿豆腐,阎罗打了个嗝儿,她的钩镰早被她放到了一边,现在有个鬼使靠在上面揉着自己的肚子。

她头上的绒球早就歪了,别说宋丸子了,连苏老相爷都捏过好几下。

孟婆的样子比她还凌乱,为了抢卤肘子,他一个人打十个鬼,要不是有阎罗看着他还记得不用魂力,大概一顿饭吃完,他也得下十八地狱受罚去了。

“唉,时候到了。”

把脸上最后一个饭粒拈下来放进嘴里,老相爷站了起来。

老夫人也站了起来。

宋丸子看着他们,说:

“我再做个银耳羹。”

“不用了,小丸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最尽兴的时候散了,已经是最好的终了了。”

以巧舌能言闻名无争、玄泱两界的金丹食修说不出话了。

“丸子啊。”带着一大家子人走到冥河桥上,老相爷忽然又转身,其他人也跟着转身过来。

“这一世蒙你诸多辛苦,多谢了。”

这个女孩儿孑立世间,孤独行走,为了他们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能给的,却唯有这一声谢,在分别时候。

静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宋丸子耳边响起阎罗的说话声:

“你的时候也到了,我送你离开黄泉。”

再不走,就真要走不了了。

宋丸子一手勾来灶上师父剩的汤,一饮而尽。

汤已经凉了,陪伴她至今的万千思念却是她手中安身立命的手艺,永不会离去。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飞进储物袋中,冥河边转眼变得空空荡荡。

宋丸子转身踏上黄泉路,一直不敢回头。

孟婆站在原地没走,抬起手掌,一滴水从宋丸子走过的地方飘出来,落在其上,他看了看,又将之扔进了冥河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不想说话

黄泉部分还有个收尾,亲大家一口!

第256章 问魂

离了宋丸子,那些鬼也各有去处, 老相爷和老妇人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轮回, 老相爷爱管闲事, 老夫人秉性宽厚耿直, 这两人凑在一起, 怕是又要在冥城里做些事情出来。沈师傅之前领过鬼差的差事, 现在冥城中人手不够,他刚走过冥河就又被人“抓丁”去当了临时的鬼差。

走在黄泉路上, 看着彼岸花连绵不绝,宋丸子的心中渐渐开阔起来, 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离了情境之后,那一点离愁散得飞快。

“你们黄泉这地方只有些花啊河啊, 都没有什么能吃的, 唉。”

可怜她一个厨子,辛辛苦苦来这儿做了一顿大餐, 还得自己背来材料, 锅碗瓢盆都是自己的。

阎罗没理会她, 重整衣装, 摆正了头上的绒球, 握紧了手里的钩镰, 又是清正严明的鬼官大人。

宋丸子又说:“不敢劳烦您,你就把我送回那井边,我就自己回去了。”

“你魂不附体, 要在黄泉路入口处晒一下太阳,不然就算你回了阳间,说不定哪一日你走着走着,就把皮囊丢了。”

宋丸子笑眯眯地,抬手摸了一下阎罗头上的绒球。

“鬼官大人真是做事稳妥。”

做事稳妥的阎罗大人又快要炸毛了,想想这人也摸了十几次了,心里的气儿又一下子散了。

“你是修真之人,凡人界不可久留,算来无争界煞气去尽,也该到重开界门之时了,你速速离开,莫做耽搁。另外,今次净煞之事,我们黄泉欠你一次……”

鬼官大人想了想,从自己的头上的绒球下面掏出了一个铃铛。

宋丸子瞪大了眼睛道:“您这下面还有铃铛?我怎么没摸着?”

当然摸不到。

“一万两千年前,有凶兽名蜚,闯入黄泉,他所行之地万草衰枯、水流禁绝,见之则天下大疫,与你脖子上的鸾羽刚好相反。”

扛着钩镰一步一步走着,头上的绒球晃啊晃,阎罗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莫名的杀气。

“我当时刚任十殿冥王,带九千鬼兵去剿灭了这凶兽,这软毛就是那凶兽脖子下的皮毛,用重明鸟的眼泪浸泡了足足九十九年,这两块毛才变了颜色,不会再给人带来灾祸。蜚兽凶戾异常,皮毛却好,无论什么藏在其中,都会让人摸不到。”

宋丸子默默掀开自己短衣的下摆,刚刚摸过绒毛的手在上面蹭了蹭。

阎罗见了,自觉扳回一城,脸上就有了笑意。

没想到宋丸子却从她手上拿过了那个铃铛,然后又捏了那个绒球一下。

“既然这个东西来历不凡,我也不白摸,来来来,鸾羽借你摸一下。”

看着宋丸子弯下腰给自己摸她脖子上的链子,阎罗“哼”了一声。

到底还是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