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膳书(74)

料酒装在一个细白瓷的小坛子里,是宋丸子用自酿的米酒熬得,花椒大料、白糖葱姜……味道混入了酒里,却又和凡人界时的料酒味道不同,至少和宋丸子记忆里的料酒味道不同。

没那么酸涩,也不会苦得卡在喉咙里。

晃晃手里的小坛子,宋丸子笑了笑,把料酒倒了一点在鸡翅上。

趁着鸡翅腌着的功夫,女人拿出一把刀,将一块比铜盆略长的木柴竖着劈成木条,再一点点削成了木签子。

此时,又已经是落日时分,整座松海听涛楼都笼罩在霞光中,与天地同色。

鸡翅一面被烤出了油,被火舌一燎,滋滋作响,偶尔声音会大些,是油凝聚成油滴,滴在了燃烧的木炭上。

给鸡翅翻个面儿,抹上一层蜂蜜,宋丸子低着头,心里在默算着日子。

从她进了落月宗,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这七天,落月宗只派了两个筑基修士看着她,再没什么动静,足够客气,也足够傲慢。

这样把她隔绝在这后山里,他们就以为一切都尽在自己掌握了。

可既然是要做道统之争,自己又岂会只是卖点丹药就算了呢?

宋丸子摇了摇头,三日,飞舟便可从西境到东陆,这七天,足够她留下的东西传遍整个无争界了。

“好香啊。”

宋丸子回过神,看见一个白发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边,弯腰看着自己的烤鸡翅,她身子后倾,差点摔到了地上。

那少年还扶了她一下。

“你是修士还是鬼怪?”转头看看那两个呆立在原地眼也不眨的落月宗修士,宋丸子举起手里的烤鸡翅,用木签头儿正对着对方。

“鬼怪?”那少年笑起来很甜,跟野蜂蜜似的,“这里才不会有鬼怪呢。”

确定了他不是鬼怪,宋丸子重新蹲好,继续烤她的鸡翅膀。

那少年从她的手里拽走了一根木签,看了看说:“角鸡翅膀,水婆娑的叶子,满地金的种子壳儿,金翅蜂酿的蓝仙花蜜,还有些东西我不认识……你这是在做什么?”

“烤鸡翅。”

宋丸子又把竹签子拽了回来,继续架在火上烤。

少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哦”了一声,就蹲在宋丸子的身边看她烤鸡翅。

“烤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吃啊?”

“是。”

“你在烧的是红露松的木头吧?”

“对。”

“我一直不知道红露松烧起来这么香。”

“就因为烧起来香,才用它来烤肉。”

宋丸子很久没有跟人说起做饭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她当着不知多少人的面去做饭,却几乎没人问她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把她当成了身怀绝技的丹师,仿佛问了她问题就是亵渎。

可厨子不是这样当的,苏相府里的厨子们为了老相爷多吃他们做的一口菜而百法齐出,可坐在厨房外头乘凉的时候,他们扇着蒲扇,用白棉布擦着头上的汗,嘴里忍不住就说起了自己做饭的窍门。

新调的料酒其实是加了草果。

肉丝儿吃着嫩,其实是先锤松了。

府里大爷最爱吃的白汤山珍面,那汤里是放了猪肚,炖足了三个时辰。

世上何人不吃饭?世间何家无炊烟?能做了饭的人千千万万,能当好了厨子,靠的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心里有一股劲儿——我做的饭,就是一顿比一顿好吃!

宋丸子心里感慨着,又在鸡翅上刷了点蜂蜜。

此时,鸡翅两面都已经金黄,肉香与蜜香融合,还掺了一点松木的清香,精细也粗放。

少年看看宋丸子的脸,再看看那鸡翅,又看向宋丸子,嘴里连着问了好几遍:

“什么时候是烤好了?”

女人从储物匣子里拿出一碗肉丁炒饭递给他,木碗还配了个木勺——一千年没人吃过饭的无争界,真的没人会用筷子。

“你先吃这个,边吃边等。”

拿起木勺反复瞅了瞅,少年有些笨拙地挖起一块米饭放进了嘴里,炒饭还是热的,飞云谷的谷仁儿,铁皮野猪的肉,几种草叶子……真香啊。

嚼着米饭,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了楼外的瑰丽景色。

宋丸子也抬起头,拿出了一瓶米酒,啜饮了一口。

“你在喝什么?”

“酒。”

“酒是什么?”

“酒?是怀念故人的好东西。”

怀念故人?少年的眼神一凝,又低下头去吃饭了。

鸡翅终于烤好了,早就吃完了炒饭的少年看着宋丸子举着木签吹了吹,小心啃上去,也照葫芦画瓢,吃到了第一口烤鸡翅。

鸡翅的外皮略带着焦色,吃起来却有些脆,黏在人的舌头上,带着油蜜混在一起被烟熏火燎后的味道。肉是白白的,似乎是裹着一层水光,极柔软鲜嫩,与齿舌纠葛,鲜香满口。

宋丸子一共烤了六串,每个上面穿了六个翅中,辛苦了半天,她也就只敢吃两个鸡翅。

那个少年却一时不歇,剩下的三十多个鸡翅膀尽数都被他吃下了肚。

“你若是用这个跟落月宗争道统,说不定落月宗的丹师们会被你勾得都炸了丹炉,然后你就赢了。”

吃完鸡翅,顶着一脸的油,少年如此说道。

宋丸子嘿嘿一笑,想起了自己被神鼎山赶出来的事儿:“你这招不错,不过,我要是想这么玩儿,还不如炸臭豆腐呢,保管把那些修士的丹炉给臭炸了。”

“臭豆腐?是你做的那个带着恶臭却能清除丹毒的东西么?”

女人点点头。

太阳彻底落下,明月无声东起。

宋丸子见那少年吃的意犹未尽,又拿出一块牛舌肉,去了舌苔,快刀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继续烤。

“昨日,有个落月宗的丹师毁道自尽。”在她身边,那个少年轻声说道。

轻挑了一下眉头,宋丸子脸上的浅笑消失了。

“一百年前,他外出游历,见世人被丹毒纠缠,十分不忍,这百年来都力图做出更好的无垢丹,让别人不再受丹毒折磨,见到了你的臭豆腐,又听说你一日就能做数以万计的此物,他仰天大笑,道心涣散,自毁丹田而死。”

少年的声音像是这塔中穿过的晚风一样清冷。

宋丸子转动手里的竹签,默不作声。

“无争界有修士近百万,法修十数万,习丹道者数万,所有这些人加起来,月余都练不出一颗极品无垢丹,你却轻易可得。昨日自尽的门中修士不会是最后一个道心涣散之人。你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毕生所求打破,是不是很得意?”

女人转过头这他,轻声问:“你是什么灵根?”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说:“水火。”

“引点儿火出来,这柴火快烧完了。”

“哦。”少年的手指一点,一丛红艳的火苗就落在了铜盆里,肉香、松木香齐齐升腾,让人越发心痒难耐。

“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往牛舌上洒一层盐末儿,宋丸子问道。

“呃……”少年语塞。

“既然想要为天下人祛除丹毒,自然可以学我道统,当我徒弟,我又不嫌弃他们拜师学艺,若是心中只有天下人,那自然谁对天下人更好,便转向谁。我在凡人界,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条河,多雨时节时常泛滥,有一个人就在河边建起了一座河神庙,日日祈祷,月月供奉,河水泛滥了,他就口中喊着河神息怒,把些鸡鸡鸭鸭猪猪牛牛往河里扔,河水没有泛滥,他就说是河神保佑。又一年,来了一群人整修河道,清淤泥,建堤坝,那个人总是拦着,天天跟那些修河的人说,河神会发怒的,河神会降下天灾的!

可是,并没有,堤坝稳固河道清净,那一年,河水没有泛滥,第二年,也没有,第三年,那个人投河自尽了。因为他心里的河神倒了。毁到自尽的那个修士跟这个求河神的人一样,心里的神倒了。他的神当然不是天下人,而是丹道,或者说,是把持丹道的落月宗。将自己的宗门变成了门下弟子心中的神,不知道你这位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是不是心中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