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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285)+番外

作者: 书归 阅读记录

李偲转头瞪向裴钧,两道粗眉将额心拧成个结,咬牙恨道:“裴大人,你以为我爹当初为何不敢上京告状?他就是早知道上京控诉必有性命之忧,故才一怯二忍不敢动身!他清廉了一辈子,被州官门阀压榨排挤,也苦了一辈子,原想近年已可告老还乡,着我成婚后含饴弄孙,谁知等来的却竟是……”

说到此他一时哽咽,拾袖揩了把眼睛,恶叹道:“方才那道士装扮的大人,既是由了那张大人叫师父,又与裴大人共进退,必定也是官居高位之人罢?可就连如此人物与裴大人你……也救不得我爹,那这一朝上下,究竟是黑成了什么情状?往上数法司、内阁和天宫里的皇上,一个个也定然是绝顶的昏聩……”

“李偲,慎言哪。”裴钧闭目一叹,沉沉打断他,“尔父消殒是为制所害,你如今既已脱身,便还是小心口舌罢。”

“既是为制所害,小心能有何用?”李偲气急反问,“我在狱中听闻唐家被捕,却也在狱中听闻我爹丧命,说到底来,朝廷抓唐家,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仁明,知道朝廷能够杀贪官查污吏罢了,可打死我爹,却是要堵住天下人喊冤的嘴!裴大人,我爹和南地贪墨只是这天下层出不穷的万万冤抑之一,而今见我爹一身先死,惨烈如斯,天下千百桩覆盆之冤,又还有谁人敢揭!”

此话带出的愤恨、不甘,似烧空草野的烈火,熊熊燃在李偲眼中。裴钧在这样的目光中,片息竟似看见了多年前跪在先父牌位前痛哭的自己。

他定了定神刚想继续劝慰李偲,这时身后厢房的门却开了。

李偲当即站起身来,裴钧也回头望去,只见是张三当先走出来,肃容向李偲顿了顿首,接着便负手匆匆行往前院去。

跟在张三身后出来的姜越已又戴上了面具,此时看向裴钧,也向他点了点头。

片刻后,两个衙役从前院小跑而来,抬手请裴钧三人移步。姜越走在裴钧身边,见裴钧的目光望向李偲前行的背影似乎有些郁郁,便扯了扯裴钧的袖子,息声问他怎么了。

裴钧经他一句回了神,收回看向李偲的目光,却也只是静静对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衙役将三人领到御史台后门一旁的倒座厢房里。房门外挂着“候认”二字的匾,言明是案犯或受害亲属认领尸身之处。

李偲攥着拳在厢中行来走去,布满血丝的双眼切切望向厢外,终等来张三带着四名衙役将一担白布覆盖的尸身放在了地上。

裴钧和姜越起了身来,相视一眼。李偲即刻跪地膝行上前,扑在那尸身上一把揭开了裹尸的白布,霎时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嚎,痛哭着伏在地上:“爹……爹!……”

裴钧落目看向那白布中李存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遥想上次相见,还是李存志初赴京城击鼓叩阍时,而今不过半月过去,这老者一身的气势与坚毅都已消弭,徒剩一身单薄狼狈、伤痕累累的皮骨,证明着一路的悲楚。

“李公子节哀。”一旁沉默的张三开口了,踟蹰多时才哑声再道,“李知州弥留之际,我曾在他身侧……听他有话,想要托付给你。”

李偲哭声不止,伏在李存志身旁看向张三,悲容含恨问:“我爹说什么了?”

张三哽咽再三,垂眸道:“他说你若昭雪,便好好地回去,再不要念着这‘冤’字,只管好好过日子。”

李偲听言更加哭嚎起来:“过日子……这还要怎么过日子!如今这景状,要令我如何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贪官污吏肥了腰包,伸冤的人却要死?凭什么我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连死都死得冤屈!凭什么……”

裴钧紧皱双眉,上前俯身扶起李偲,此时心知无法劝这丧父之人,便叹了口气,先差衙役去外头买驴车和棺材来,又解下荷包拴在李偲腰间,叫了人去梅林玉家的镖局请镖师来,安排了送李氏父子返乡的一干事情。

左右等了半个多时辰,梅家镖局来了人,衙役买的驴车也拉着棺材到了。共七八个壮汉搭手将李存志妥善放入棺中,因也于这清官告御状的事儿有所耳闻,此时便都极敬重地默哀再三,才向裴钧拍胸口保证,必要将李氏父子安全送归梧州。

裴钧与姜越上了马车,缓缓跟着李偲一行的驴车出了南城门,走了二里地,在城外驿亭下了车来,目送李偲一行向南远行。

时候近了夏,天光正晌午,头顶上日头毒辣,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裴钧长久地站在驿亭粗糙的茅棚下极目望去,直望到那驴车与行人都再望不见了,才在青天日下怅然闭了双眼,将一口浊气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