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6)
我被惊醒了,一身冷汗。
梦中的男人在我的面前,给我擦着汗水,他说:“长乐不怕。夫君在。”我凝视着他,我突然发现我无法将他与梦中人重叠了。
他告诉我:“长乐,我们又要有孩子了。”
我愣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本来同他成婚,生许多孩子,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可是如今,我竟有点害怕。
我不接他的话,我想要一个答案,我不想活在自己的答案中。我一直逃避着,惶惑着,期待却又害怕着。
女人啊,总是这样。总是找一些奇形怪状的理由,当成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问他:“皇上可还记得容容吗?”
我以为他会说,这是爱妃第一次告诉朕的名字,可是爱妃的乳名?或者说,那日的小丫头,如今可是朕的皇贵妃了。只要他记得……只要他记得,我就不怪他,我就信他。
他不加掩饰的面露疑惑:“容容是谁?爱妃还感到晕吗?”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我只觉得很难受,心脏像是被堵住了。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我所认为的一见钟情,白头偕老,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可能提亲的那日,他只是因为同我对视了一眼,又或者觉着我看着乖巧。也许那日我不曾看他,不曾微微脸红,不曾同他说话,不曾愿意同他走,那他也会带我的某个姐姐走。他不记得我。是我一直在惦记他。
他不是话本儿里一往情深的公子哥,不是那日令我心动的温柔而孤寂的青年,也不是萧王府里事事呵护我的夫君。
他是皇上。
我早该明白的,只是我一直拒绝明白。现实之于理想,太过残酷了。
我无力地瘫坐在塌上,绝望的闭上双眼。
“妾累了,皇上请回吧。”
自此之后,我以各种理由阻止他见我。他对我越发的好了,要是我还是当年的我,估计早就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了。但是现在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皇上在我生出小阿哥和小公主之前,立我为后。
我不欣喜,也不难受。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咳血。总是头疼,吃不下饭。沈贵妃说,就当是为了孩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逼迫自己吃几口,就会忍不住吐几口。
皇上总是想着办法同我说话,这些日子,我们才像是真正的夫妻。他准备了好多孩子的小衣服,男孩儿的女孩儿的都有,像第一次当父亲。他搀扶着我去园子里晒太阳,给我画像,轻轻唱歌哄我睡觉。一直陪着我把孩子生下来。
大概是由于身体原因,我早产了,又加上是一对双胞胎,我生孩子折腾了整整八个时辰。
生孩子的时候皇上不在我身边,我抓紧身下的床单,疼的快晕过去。
皇上来的时候看起来高兴坏了。
生完孩子我虚弱得很,沈贵妃一手抱一个在我床边逗弄:“瞧,小公主多像皇后娘娘,嘿,小阿哥也像皇后娘娘。”我看着两个软绵绵的孩子,心中涌上一阵柔情。
那日皇上来看我,我看他晃着睡着的小阿哥,迷迷糊糊闭上双眼。
突然公公来报,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婉妃那儿有很重要的事,要皇上立刻去查看。我感受到他轻轻来到我的床边,又轻轻地离去。
我一问才知晓,婉妃与我,同时生了孩子。我痛苦不堪的八个时辰,皇上去了哪里,答案已不用猜测了。我的婢女唯唯诺诺:“皇上说,不要让娘娘知道。”
婉妃在我之前怀孕。可能我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数个关门不见皇上的夜里,他在婉妃的身边,听她安慰规劝,听她呢喃耳语。
怕我什么?是怕我万一没有孩子,看到婉妃盛宠,心中哀痛万分?还是怕我心胸狭隘,对她的孩子存在异念?
我胸中气闷,翻江倒海,我竟气笑了。
婢女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我是什么怪物现世。
也不怪她们,我这些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再不然也是听沈贵妃同徐妃讲一大堆育儿理念,外面的事我不听,不理,不评论,像极了一个退隐高人。
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宫中大部分嫔妃都不知晓婉妃怀孕的事。皇上将她保护的很好。
我彻底地接受了他是皇上的事实,我不再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他来看我,我好好地同他说话。他又如之前一般,柔情款款,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清晨醒来,他睡在我身边,我轻轻用手勾勒着他的轮廓,美好地像是一场幻境。他动了动,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他的怀里。
这个男人啊。
上次公公来报,婉妃的新生儿高烧不退,到如今身上又起了疹子,好不渗人。我想着二娘之前提起阿姐也有过这种情况,命人找了二娘提过的方子,又请教了太医,确实可行。这宫中人煎药哪有自己煎药来的放心,我想自己煎了送去。宫女们惶惑着不敢应,我只好在她们边上监督着。
我的身体还是很不好,不知哪日就可能绝于人世。我觉得我只是单纯想多做做好事,来生投个好胎。
我带着婢女们去找婉妃,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了。
我最熟悉不过的温柔的声音响起:“朕没能在你怀胎时陪着你,如今孩儿这病也有朕一份责任,委屈你了。”
娇柔的女声说道:“妾不委屈。皇后娘娘金贵玉体,皇上应该陪着皇后娘娘的。”
“婉儿聪慧,朕瞧着皇后生了孩儿,确实身体好了很多,朕心中的愧疚也少了些许。”
“能为皇上分忧,乃是婉儿之大幸。”
这才是他想让我再为他生孩子的原因吗?
我觉得一阵眩晕,侍女连忙扶住我,我示意她们将煎好的药送进去。我想咧嘴做出一个皇后的温柔仁慈的笑容,却觉得怎么也笑不出来。
“回宫罢。”
那日之后,我便一直高烧不退,我像在一片大海里,上下沉浮,呼吸不过来。每几日难得有那么一次清醒的时候,沈贵妃就抱着我的孩儿,絮絮叨叨说着话,我有时接上两句,更多的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以为我没看到,其实我看到了,她眼中浓浓的悲哀。
皇上见我的最后一面,是在他出征讨伐前。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吻我滚烫的额头。他的声音好像在微微颤抖:“等朕回来,朕回来……朕就……”
就什么呢?
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好像听见他在承诺着什么。反正我早就不需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死心的?是在他开始有意识地纳第一个有点喜欢的女子时,还是在他陆续忘却同我的过去时,亦或是他想要弥补曾经的挚爱时?又好像是他隐瞒铄儿去世真相时,或是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同婉妃倾心吐诉时?
我越想越困,想着想着就渐渐失去意识了。
第二日我的精神好像好了很多,我说好冷,同沈贵妃要了一个炉子。我从枕边拿出一直小心翼翼带在身边的帕子,同疑惑的沈贵妃说,这是皇上曾送我的,都过去十三年了,我还留着。我笑笑,想到了很久远之前的事,有些开心,又有些难受。我轻轻将帕子从炉子的一端丢进去,呆呆地看着它一点一点沾上火星。沈贵妃突然起身将它从不是很旺的火中救下,再抬头我发现她眼眶有些红。她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我死在开春之前,天还是好冷啊。
临死之前我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唤我“容容。”真是个美梦。我看他拿着帕子走过来,我不知怎的忙往后躲,我一直在说,我不要,我不要。还给你。
后事再如何,都同我无关了。
皇上两日后快马加鞭赶回来。他确实老了,再不是当年的英俊少年。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问一旁的沈贵妃:“娘娘……去世前可有什么话留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