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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102)

伏廷也刚拿起筷子,闻言眼一掀,盯住她。

栖迟原本就看着他,此时坐得近,看得更清楚,他浑身上下都一丝不苟的利落,唯有眼神,沉沉地一动,深邃的眼里像搅动了一场风波,多了些凝滞与迟疑,有一会儿才开口:“接触过多,便会传染。”

栖迟抓筷子的手顿了顿,想了一下回来路上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想着无法进来的新露和秋霜,想明白了什么。

“那你不怕被感染么?”她忽而问。

伏廷几乎脸色始终沉着,直到听到这话,嘴角才有了点弧度,但几乎看不出来。

他说:“北地不是头一回有这病症,经受过的都不会被感染。”

原来不是头一回,他还经受过。

栖迟眼珠轻缓地转动,心说难怪他好像很了解的模样。

用罢饭,新露和秋霜又送了热水过来,也只敢送到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一声“大都护”。

伏廷事事亲为,又出门去端了热水进来。

天黑了。

栖迟怀着身子,不多久就又犯了困。

她净了手脸,先躺去床上。

伏廷在她身旁躺下时,她还没睡着。

困是困,可被眼前的谜团扰着,实在也难眠。

身下垫的软,男人的身躯躺在身侧微陷。

她衣裳未除,和衣而眠,背贴着他的胸口,能感觉出他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吹在她的前额上。

终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何时才算是‘过后’?”

伏廷的声音响在她头顶:“明日。”

他声音有些干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很艰难一般。

再后来,她还是没抵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原以为伏廷会比她先睡着的,毕竟他都一宿未睡了。

房中一直没点灯,从昏暗到漆黑,后半夜,月色迷蒙入窗。

栖迟隐约醒了一回,感觉腰上很沉,手摸了一下,摸到男人的手臂,箍着她的腰。

她拨不动,闭着眼,转而去扯被子。

耳边听到低低的问话:“冷吗?”

“嗯。”她睡得昏沉,随口应了句。

却觉得腰上那只手臂扣得更紧了,随即被子盖到了她身上,连同身后的躯体也贴上来。

她觉得舒服多了,往身后的躯体里窝了窝,睡熟了。

但最后,那副躯体还是退离开去了。

伏廷坐起,摸了下她的后颈,温热,不冷。

又摸她四肢,也不烫。

赶花热初始时会忽冷忽热,他方才听到她说冷,便再也睡不着了。

月色如水淡薄,照到床前,穿不透垂帐,在床前朦朦胧胧像蒙上了一层雾,投在栖迟睡着的脸上,在他眼里,那眼眉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他一只手搭在栖迟身上,另一只手紧握,连牙关也紧紧咬住,坐在床上形如坐松,更如磐石,许久也没动过一下。

只有两只手,有间隔地探着她身上的温度,她呼吸的平稳。

有时会怀疑自己摸得不够准,好几次,甚至都想下床去叫大夫。

又在下一次摸过去时打消念头。

反反复复,如同煎熬。

栖迟后半夜睡得很熟,醒过来时天已亮了。

满屋都是亮光,裹挟着一缕又薄又金的朝阳投在床帐上。

耳中听到一阵很轻的声响,她翻了个身,看见伏廷早已起了,人坐在椅上,侧对着她,袒露着半边肩头,那背后的箭伤刚换上了新的膏帖子。

伤在背后,他大约是包扎麻烦,没再绑布条,直接拉上了衣襟。

她坐起来,明明没什么动静,他却立即就看了过来。

“醒了?”他手上衣带一系,走了过来。

“嗯。”栖迟看着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脸:“我这算是‘过后’了么?”

伏廷嘴角轻微地一扯,眼底还有没遮掩下去的疲惫,盯着她的脸许久才说:“算。”

栖迟拉了下衣襟:“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

这一日夜下来,她已猜到了许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个“过后”才追问。

伏廷又仔细看着她的脸,尽管看来一切如常,还是问了句:“你没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亲口确认才放心。

栖迟没等他说明,却只这一问,摇头说:“没有。”随即又蹙眉,觉得他如此小心,绝不是个简单的传染病,“这赶花热到底什么病,如此严重?”

伏廷沉默,脸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都拉紧了一般。

直到栖迟都快以为他不会说了,他转眼看过来,开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么?”

伏廷说:“那就是导致北地贫弱了数年的瘟疫。”

栖迟唇动一下,怔忪无言。

那的确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语叫它“赶花热”,因为先冷后热,后憎寒壮热,旋即又但热不寒,头痛身疼,神昏沉倒,继而高烧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汉民们未曾见过这病症,便也跟着叫了这名字。

下面官员来报时,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稳数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时候,那场瘟疫居然又卷土重来。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见着快马交替奔来,奏报从一封增加到数封,最后,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着栖迟的脸色,毫无意外从她眼里看到了震惊。

其实正是担心她惊慌,才刻意没告诉她。

直到此时过去,才开了口。

栖迟先是怔愕,随即便是后怕。

此时方知他为何在此守了一个日夜,原来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后接触过侄子,还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简直难以想象。

难怪他会闭府,难怪他说经受过。

她许久没做声,心里却没停下思索,忽而说:“几年都没事了,去冬又是大雪连降,瘟疫很难再发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话,语气森冷:“先是古叶城一事,你我回来便爆发了这事,不是他们还有谁。”

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拥有一条漫长的边境线,与靺鞨交接的古叶城一带不过是其中的一处。

但突厥人去过的古叶城没事,附近的幽陵却有事,病患偏就那么巧,就全出在边境里。

而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于突厥人,北地中本没有这种病症。

当初是人畜共传的,如今这次,还没有畜生染上的消息传来,却先有人接连病倒,说明被染病的人没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动时被传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带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发的。

栖迟问这话便是有了这猜想,当初便有说法称那场瘟疫是突厥人为,看来是真的了。

她已见识过突厥人在古叶城中的作为,早知他们手段狠辣,可此时这消息还是叫她不寒而栗,说话时脸色都白了一分:“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于散布瘟疫?”

“不是执着于散布瘟疫,”伏廷说:“是执着于削弱北地。”

栖迟不禁看向他,脸色还没缓过来,心里已经了然:“你是说,突厥不想让北地有喘息之机。”

他点头。

对于北地恢复,伏廷早有规划,因着栖迟到来,一笔一笔地砸钱,推动起来便比原定快了许多。

如今明面上,新户垦荒的已然种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许多牲畜在手,商户也条不紊地运转,牵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行当小作坊都运作起来。

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突厥接连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地好转,从古叶城那事开始,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或许在布置古叶城的事时,瘟疫已经开始散布。

“凭什么?”

忽来的一句低语,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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