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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118)

隆隆马蹄声响,前后包抄而至。

仰赖栖迟砸钱,瀚海府扩军后训练过一支精锐,个个目力过人,最善多变应袭。

今日点来的,个个都是这批人,正好派上用场。

只凭残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杨。

紧随其后的是倏然齐整的抽刀声。

……

一波既灭,另一波还未平。

伏廷一手扯缰,一手从一个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将亮,淋漓的鲜血顺着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风卷硝烟里似在数着流逝的时间。

旁边就是那间鱼形商号的医舍,连门扉都沾了血迹。

“问清楚了?”他紧着喉问。

罗小义解决了手上的突厥兵,喘着气过来:“问了,追嫂嫂的不是他们,阿婵一定带着嫂嫂躲开了。”

“搜!”伏廷声冷如刀,割开凌晨的凉风:“入城的,一个不留。”

栖迟早已身在城外。

“放我下来,阿婵。”

曹玉林坚持背着她,尽管自己已经体力不支,走得踉踉跄跄。

“不行,嫂嫂,他们追来了。”

从那间屋子里没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们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卫和守军的血,因为追兵已少了许多,大概只有十数人。

但这十数人对她们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们几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马蹄声就在身后,曹玉林凭声音判断了一下距离,往前奋力跑去。

然而后方传出突厥军的恫吓声时,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些弯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凶恶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惨状。

猛地往前一倾,快要摔倒时,栖迟借力从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婵,不能停。”

两人跌跌撞撞滑下一处陡坡,下方都是乱石,却有个深坑,栖迟忙推曹玉林进去。

深坑里居然还蜿蜒着个洞,栖迟贴着曹玉林坐下时,她手里无力拖着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时,忽见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么?”栖迟看见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说:“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从未见三哥用过,今日他为嫂嫂用了。”

所谓八方令,是当初抵挡突厥入侵时立下的,其实是彼时全民皆兵状态下的无奈之举。

一旦发出,周边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须要立即赶来支援,否则就会被追责。

伏廷立下后就没用过,因为太过兴师动众,哪怕他自己涉险也未用过,如今扩了军,再用不着。

但这一次,他用了。

栖迟透过狭窄的洞口看着那片天际,有些出神,耳中却又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拎拎神说:“他连这都动用了,可见我们只要能撑过去就会没事了。”

曹玉林看着她,想爬起来,又捂住了胸口:“就怕来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栖迟也没力气了,浑身都是尘土泥污,她靠在洞中,疲惫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瞒过伏廷一个秘密?可还记得当初我一定要去古叶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说什么?”

她说:“今日我就告诉你缘由,那家鱼形商号是我的。”

曹玉林脸色凝结,眼珠都惊讶地不动了。

栖迟故意不去听外面越来越近的声响,握紧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这么大的家业,还有没完成的事要做,现在又多了个儿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着脸说:“倘若他们杀来,我一定会拼力一搏,但我没有你的武力,最终可能也只是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讷讷无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问伏廷把栖迟当什么,伏廷说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军人铮铮铁血,唯有这一条命可以许诺。

伏廷是把她当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撑着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条命,就要还他一条命。”

栖迟震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她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的模样。

“那你还能握刀么?”她问。

曹玉林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那张脸苍白得过分,眉头却扬着,神情看起来分外坚毅。

“阿婵,”栖迟将刀拖着,送到她手边:“还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认命,不到最后一刻一定要争上一争。不甘心死在这里,也不甘心让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让她成为第一百八十七条命。

若伤在身上,花再多钱都可以给她治好,但这样的伤,无人可以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婵,你还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还能握刀,我是个军人。”

刀拎起来,又脱落,又努力抓起。

她还能握刀,必须要握刀。

天亮了。

军营中最先赶来援军,已经将榆溪州各处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沟渠,大军犹如潮水,汹涌灌入。

很快又有兵马顺着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城门附近,罗小义一刀砍倒一个突厥兵,领着人往前继续肃清。

忽而几个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里是片废墟,坍塌着烧毁后的残砖断瓦,下面一根横木隔挡,垒在墙角成了个漏棚一般,边上散落着几名近卫的尸体。

士兵将近卫尸体拖开,伏廷策马而至。

他冷眼扫过,手腕一转,豁然挥刀,劈开废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里面的人。

那人冲出来抵挡,他手臂抬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砚。

他握着匕首,大口地喘着气,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缓过来:“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开了道口子,还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马,扯了束袖的带子就要给他包扎。

“你姑姑呢?”

“等等。”李砚顾不上回答,拦一下,转头钻回去,又出来,收着手臂拢在怀间,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来:“姑父,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罗小义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风立着,盯着那一处,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将他抱了过来。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自己的孩子。

罗小义凑过来看,忽然觉得不对:“三哥,孩子怎么没声啊?”

伏廷拨开披风,看着孩子的小脸,他的嘴上甚至还沾上了血迹,闭着眼,一动不动。

“是了,听说刚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罗小义换只手拿刀,一下就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并没有动静。

伏廷脸色一点点沉下,单手抱着孩子,又拍了一下。

还是一动不动。

罗小义脸色僵住了。

李砚陡然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姑父,一定是我没照顾好弟弟,是我对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刚才还好好的。

偶尔也会哭两声,只要他递了手指便稳住了,莫非是哪一次捂着弟弟了,或是饿着弟弟了,还是受冻了,一定是他的错。

罗小义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说话间已哽住。

“闭嘴。”伏廷死死抿着唇,下颚收紧,抱着孩子又重重地拍一下。

刚刚肃清的街道,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血腥味和烟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剑,默默看着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动不动。

蓦地,怀里的孩子一动,似是呛了一下,随即脸一皱,嘴一张,哇的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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