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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14)

书房里已灯火明亮,炭火温暖。

伏廷跨进门里,解剑卸鞭,一只手扯着腰带,一只手再摸脖子,竟已没了感觉,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适都不曾有过一样。

再回想这一日在军中,几乎都不曾记起带伤的事来了。

身后,有人进了门。

他回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

栖迟衣裙曳地,拢着手站在那里,一双眼看着他。

不急不缓的,倒像是早就等着他回来的。

伏廷扯着腰带的手按回去,又扣上了。

栖迟的确是等好的,听着这里有动静便来了。

她说:“我来给你换药。”

说着走过来,看了眼他颈上的帕子,药膏渗出来,白帕子已污了。

她低头,将袖中拢着的新帕子拿了出来。

两人站在一处,伏廷闻到一阵香味,幽幽的,似是什么花香。

是女人发间的味道。

北地的花少,他也闻不出那是什么花。

“据说第二副药要烈些的。”她忽而说。

伏廷自己动手将颈上的揭去了,说:“没事。”

这伤扛到现在,早已没什么不能扛的,何况先前那一副上颈时也不好受,他早已有了准备。

栖迟没再说什么,只抬手,将那帕子按了上来。

伏廷浑身一紧,咬了牙。

她竟没夸口,这一贴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少倍,宛如钝刀剜肉。

他头稍一偏,被栖迟紧紧按住:“别动。”

这语气分外熟悉,他瞬间便想起自己按着她灌药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莫非是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咬着牙,军服里浑身绷紧。

李栖迟,只当她是宗室娇女,却是错了,她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

生生挨过了那阵割肉般的痛,栖迟手还按在他颈上。

她仰着头,从那伤处看到他脸上。

他下巴处拉紧,两眼定定,脸如刀削。

她心说:可真能忍,这药好得快,可据说也是最难熬的,他竟一声不吭。

“很快便能好了。”她说。

“你用的什么药?”伏廷忽然开口问。

开了口才能察觉之前他忍得多狠,声音已有些嘶哑了。

栖迟不妨他竟是个瞒不住的,心思动一下,偏就不直说:“何必管它是什么药,能将你治好了便是好药。”

伏廷眼睛看住她,倒像是有数了。

光是先前罗小义与她一唱一和的,他也看出些端倪了。

只是眼下疼痛难当,一时也无心再说其他。

栖迟避开他视线,眼神转回伤处,垫脚,查视着可贴完全了。

伏廷只觉耳旁软风一般,是她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话。

屋外,有仆从来请问大都护:可否用饭了?

栖迟松开手,拿帕子擦两下手指,转过头,缓步出门去了。

伏廷站着,许久,直到门外仆从再问一遍,才动了下脚。

两眼却仍望着门口。

刚才栖迟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若将你治好了,可能与我多说几句话么?

他摸住脖子,舔了舔牙关。

猝不及防,她会来这一句。

第十章

栖迟回到房中时,李砚正在那里坐着,穿一身月白袄子,粉白面庞,如玉雕琢,好似这北地里的雪团子一般。

他是下学后来陪姑姑一同用饭的。

栖迟见他在,袖口轻轻拢一下唇,便将从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丝笑给掩藏去了。

新露和秋霜进来摆案传饭。

李砚坐着没动,到现在也没叫一声姑姑,头微微垂着,似有些心不在焉。

栖迟察觉出异样,坐下问:“可有事?”

新露闻声立即近前,贴在她耳边低语一阵。

栖迟心中沉了。

这次给伏廷搜罗那些稀贵药时,恰好逢上圣人下诏册封了两个王爵,消息顺着送药的带过来,传入了栖迟耳中。

这事她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露与秋霜在房中闲话起来,便叫进来的李砚听到了。

圣人之前推托,悬着光王爵迟迟不封,转头却又诏封了他人,叫他身为光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摆好,菜也上齐,栖迟拿起筷子说:“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吃饭吧。”

李砚抬起头,看看她,又垂下去,那脸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脸,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光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费尽心血保下的,如今却在

我这处传不下去,便心有惭愧。”

栖迟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脸上却反而笑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知天家情薄。

从她决心来这里,来那个男人身边时,便已不再指望圣人恩惠。

想要什么,还需靠自己伸出那只手去。

至少光王爵还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总会寻着时机,她便还不算对不起她哥哥的嘱托。

只要,她能得到那个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她故意冷起脸说:“想来还是怪新露和秋霜多嘴,今日我得罚了她们才行了。”

新露和秋霜听闻家主这话,马上跪下,齐声附和:“正是,都怪奴婢们嘴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沉闷。”

李砚一向宽和,那也是随了姑姑,他知道姑姑这是故意说这话好叫自己振作,忙站起来去扶二人:“没有的事,姑姑莫怪她们,我不再想便

是了。”说着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栖迟这才动筷。

李砚吃了两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来的,雕成形,盛在盘中,根根直竖,状如金戈,他看着不禁联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时,振了振精神,又开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转圜,我便学姑父,将王爵一分一分挣回来。”

栖迟笑:“只要你还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经历那些从无到有的日子,何况……”

话顿住,不往下说了。

其实是想说,何况如你姑父那样的,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少入行伍,金戈铁马,战功赫赫,一年跃三品,如今才能做到这大都护。

无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才有了今日。

她捻着筷子,回想起他在书房里那张紧绷沉凝的脸。

思绪渐渐的,变的漫无目的起来,不自觉的,眼光轻动。

那样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女人臂弯里,会是何等模样。

一早,伏廷照常起身。

拿了军服搭在身上后,转头端了案头喝剩的凉水泼进炭盆。

灭了一室的温热,他才摸了下脖子。

那阵割肉之痛过后,竟是一夜安睡,现在又和之前一样,好似什么感受都没了。

窗外风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抬起只手臂送到嘴边,咬着军服上的束带扯紧,腾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开,果然外面飘着小雪。

天色黯淡,映着那片飞屑,女人的窈窕身影倚在柱旁。

听到开窗的声音,栖迟回头看了一眼,与他视线一触,站直了身。

是在这里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觉就倚上了柱子。

“换药吧。”她直说来意,转头便推门而入。

伏廷在窗口站着,看着她走到身前来,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想:这种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须她次次亲力亲为。

身边衣摆掖一下,栖迟已在他身边坐下,袖中两手拿出来,除了新一副膏贴外,还有块热手巾。

伏廷已自觉将颈上的旧药膏揭去,经过一晚,早已干了。

手巾揣到现在只剩半热,栖迟给他将那些残余的擦干净了,拿着膏贴送到他颈边时停一下,说:“可能还是会疼。”

伏廷眉目沉定:“没事。”

栖迟将药膏贴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两臂稍紧,本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身前的女人。

栖迟说:“不疼么?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诚,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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