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对世界抱有恶意[快穿](267)

作者: 长空无双 阅读记录

本来,如果他瞬间拒绝这些感知再缩回自己厚厚的心障中,俞雅都丝毫不会感到惊讶。然而不是。对方并没有再度逃避。

纵是连接受别人的善意与爱都变得是那么痛苦的事,他还是抬起了头。

事实上当他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俞雅耳边时,她都产生了惊奇之情——那是何等艰难、何等沉重、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露的心声啊!就仿佛流淌在幽深的地壳中的物质,借助火山喷发与岩浆滚涌才能从地底喟叹出的语言,每一个词都带着战栗与大恐怖,每一个语音都满溢着痛彻肺腑的感悟。

“不是的。”

他嘶哑的、干涩得、痛苦地说道:“利己、并不是道德……”他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一切……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万物……一致。”

他在思考。他一直在思考!他是真的在听俞雅所说的话,并且保持思考!

实际上,这一次是俞雅头回听到他说话。

一个总是沉默的安静的拒绝与人交流的流浪汉。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就算抛弃旧有一切选择流浪生活,他对于知识还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渴望。他抑郁、自闭,漠视一切,但他还保留些许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能听到俞雅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能思索她所讲述的每一个论断,他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这一刻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开口。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刺扎进胸口,穿透最柔软的角落——那是他的死穴,是他的逆鳞,是他最耿耿于怀的弱点——很多很多个日夜,他便一直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呢?而当他的一切困惑与动摇被那些话揭示得明明白白的时候,巨大的痛苦便袭中了他,那是已经对痛苦麻木的身躯也无法抵挡的煎熬。

心防到底还是松动了。

它一松动,被封闭的感知开了泄洪口,一切情绪汹涌而来,泪水便从自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睛里落下来。

——俞雅呆在那里,有很长的时间并没有丝毫动静。

她当然听得懂他的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离“人类”的限阈有些距离,那她大概是会流泪的。

她以为,他所痛苦的,是恐惧于再次受到伤害,是再次被命运玩弄,可是不是。他痛苦的,是自己仍对这个世界抱有一切同情与善意,他仍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

他说万物一致。所有人都一样,一切的人事物都一样。而这便是同情的本质。在被命运那般磋磨之后,他仍把这视为真理。

多么可笑啊。被命运那般苛待之后,仇视让自己痛苦的来源不是最理所应当的事吗?就算没有仇视,也该冷漠以对吧。可他封闭自我的原因竟然不是这一点!——因为他是人,是由血肉组成的人,他能承载的事物是有极限的,他也会软弱也会退缩也会放弃,而正是为人的软弱与他所坚守的原则产生矛盾,他才陷入了无边的绝望!

俞雅都有些惊奇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应该恨着它吗?在经受过所有的折磨之后,他所怀抱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无法被付诸的爱?

为什么会这样?

——你要知道,命运对你不友好。

或者说,它并不爱你。

可你在接受它对你苛刻之前,就已经对太多的事物付出了情感。你拥有太多的软肋,太多的弱点,以至于当命运扼住你的喉咙强迫你就范的时候,你兵败如山倒,毫无反抗之力。

只可惜你就连投降都不值得一提。大象怎会介意它脚下的一只蝼蚁是怎样作出跪拜求饶的姿势?大海怎会在乎一滴水为了不融入自己所作出的任何努力?你不过是命运的洪流中一滴沙砾,你的溃败与毁灭对于它来说都太过卑微。

最悲哀的是,这份卑微就已经是你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曾珍视的一切被夺走,活生生面对自己所爱的一切都被毁灭,先是痛苦,然后是困惑。在怀疑这一切都是命运给予自己的惩罚时,就想要赎罪,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可你后来发现自己所做的只是徒劳,那个罪恶的窟窿越来越大,你所失去的越来越多,直到你无法承受的地步,你只能选择逃避。你苟延残喘地浪迹在陌生之地,一点点被愧疚与绝望压垮,直至最后彻底崩溃。

你仍深爱着这个世界,唯独不爱的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是这世界最脏污的事物,是一切罪孽的泉源,你不配得到原谅,不配活得像是一个人。

你仍深爱着你失去并留下的一切,唯独不爱的是你自己。沉重的过往压在你的身上就快叫你窒息了,你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但你无法结束这种痛苦,因而你更加的绝望。

为什么你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只有你要这么痛苦?为什么你还没有被碾碎,还没有化为飞灰?为什么只有你在路途上等待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重点?

活着是比什么事都要痛苦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为命运所偏爱的只有一小撮,剩下的人无不蝇营狗苟、庸庸碌碌。你所遭遇的,可能是千千万万的人也曾遭遇的,让你流泪流血的,可能是千千万万的人正在经历的——千千万万的人都扛住了没有崩溃、没有绝望,为什么就你落入深渊,放弃自我?

因为命运给予你坎坷折磨的同时,还给了你一颗纯善的心。

它并非由敏感脆弱所组成,但也不是固若金汤。它蕴藏着道德、善良、同情乃至这世界的很多美好。如果说这是命运予你的善意的话,但它又没有给予足够守护它们的屏障。

所以,一切都变作了灾难。

生活的苦楚一点点剐掉你的血肉 ,一点点碾碎你的骨骼,一层层磨去原本便并不坚实的防备,血流光了,爱消逝了,你失去了一切,遍体鳞伤,还怀抱着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变成了压垮你的稻草。

你的意志崩溃了。

可就算崩溃,那些美好的事物依然存在于你心灵。

这就是痛苦本身。

“没人需要你的同情。”俞雅低低说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这叫她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仍是个真真切切的人——她冷酷地说,“没人需要你的爱。”

“亲爱的,你什么人都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知道,你根本不被需要。离开你,地球还是要运转,所有人还是要生活。你的存在只有你自己会在乎。”俞雅几乎是喟叹般说道,“离开了你——就连金子,都会有它另外的人生——而不是非你不可。”

叼着放着牛奶跟小饼干的下午茶篮子的金毛犬趴在门口,在发现房间内的情状时极其善解人意地止步不前等待结束。听到自己的名字与讲述自己的话语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腿,无声换了个趴姿,却并没有为自己找存在感。

她捧着他的脸,坚决、笃定甚至是憎厌般地说道:“连自己都放弃掉的你,这样的人生有价值可言吗?连自我的尊严都为你所抛弃,这样的你又能为这世界作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吗,让你落到这个地步,便是因为你错了啊!如果公正与仁爱就是同情心的表现的话,为什么没人来爱你?……”

她用了最刻薄的语言去否定他的存在,去批判他的过往,去激起他的愤怒。

可她所说的,与她所想的,并不相同。

她心中是在想——这一定曾是个善人吧。

在他未选择成为一个流浪汉之前,他一定是个很伟大的善人吧。

她阅读很多人的哲学,研究很多人的思想,揣度他们的生平与过往。可是很多人理想中的人与他们的现实并不重合,他们所秉承的真理并不曾真切地活在他们自己身上。就像有些人写自己的回忆录、忏悔录,但是书中自我的形象与自己的真实大相径庭一般,人对于自我总是会本能地宽容、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