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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伶(7)

容寅焦头烂额,此时此刻根本就顾不上他,更何况他换了个身份。

那个代号叫做“老烟”的男人正坐在他旁边,侧目眺望窗外。

无眠此时才发现,他个头很高,脸上褪去了在街头巷尾摆摊卖烟时的青涩,不苟言笑,仿佛即刻长了几岁。

但当他看向树上的落叶,田地间白茫茫的积雪,以及因为饥饿卧倒在泥泞小道上的行人而露出的迷惘神情时,又分明还是那个一笑就酒窝深陷、半夜里向他兜售香烟的天真青年。

“别动。”他的眼神沿着站台一路扫过,又渐渐收回来。车已经开出一段时间,停靠过两个站点,此番又歇息了三五分钟,下车活动筋骨的人开始扎堆往车厢里移动,车头再次冒出浓烟,车就要开了。

“有人上来了,目标可能是你。脸转过来看着我,不要动。”

话刚说完,有个穿着体面的生意人,坐到了他们对面。

25.

他们休憩的地方是餐车,进来的人可以随意落座。

那个人拎了只黑色皮箱,脚有些微跛,坐下后并不着急点菜,弃桌上的菜单不顾,一目十行地看起了今日的报纸。

他做了个摸烟的姿势,遍寻不着后,刚要去碰裤子口袋,手肘却已被“老烟”用枪抵住了。

“谁派你来的?”

“……”

“忘了告诉你,我的枪消音了,解决你以后,只要做一些掩饰……而你呢?”他的嗤笑让这个可怜人瑟瑟发抖,后者颤抖着说:

“是……是容七爷。”

“他怎么说?”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请赵老板回去。不过若是失败了,只要就地解决,亦可……向他复命。”

26.

无眠对于容寅的安排,并不意外。

他太了解这个男人,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的地界上,容寅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的。

无眠冷眼看着那个人被“老烟”用枪胁迫,在下一个停靠站到来之时,匆匆忙忙跳下了车。

“车上不止他一个,吃完饭,我们要乔装打扮一下,才能瞒天过海。”说罢,他把服务生刚端上来的那碗面推到了无眠面前,自己则就着一菜一汤,把桌上的白米饭吃了个精光。

无眠望着他怔怔地出了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27.

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装扮,一路上又借故同别人换过几次包厢,这才化险为夷,辗转来到了上海。

为了让无眠走的名正言顺,“老烟”给他安排了来上海的名目——电影公司请他赴申灌制一张戏曲唱片。

以赵无眠在北方戏曲界的影响力,早前就有“谋得利”、“百代”及“大中华”等相继邀约,各家在报纸上争奇斗艳,隔三差五即刊登出赵无眠将携手合作录制戏曲唱片的新闻,但最终总不得成行,搅得戏迷们叫苦不迭,无眠自己也被外界框画出一个恃才傲物、高不可攀的形象来。

谁知念起唱词,他却是十二分的认真,连录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必要在正式录制前,饮食避辛辣,严格作息,寻找嗓音的最佳状态,且将唱词反复演练,融于角色中浑然一体,才肯真正进入录制流程。

28.

“赵老板真正天生的花旦,哪怕不登台,这等音色和举手投足间的风姿,也无人可比。”

赵无眠朝着对面的录制者微微一笑,那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他不会懂得,这一切美好的表象都仅仅源于,自己是个前朝的阉人。

休息的时候,他同“老烟”坐在一起,但是没有碰他盒子里的任何一根烟。

“我的家乡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人会比你唱得更好听。”

赵无眠接过他写下的谱子,抬头道:

“不愧是情报人员,你还懂音律?”

对方并没有回应他,只望着他的眼睛提议道:

“录在唱片的结尾吧,就当做是送我的道别礼物。”

29.

赵无眠一生中经历的欺骗,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这是最后一件。

他在录制完那张唱片之后,与“老烟”吃了一顿散伙饭,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拿到样片之后,他隐匿了踪迹,改头换面,不知不觉消失在人海中。

人们最后听到赵老板的戏,是通过笨重的留声机,放下唱头,金属色的喇叭里传来恍如隔世的唱词,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渐渐从铺陈着绛红色木地板的二层小楼弥漫开来,传到街头巷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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