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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56)+番外

千百年前的那位战士生在风云际会、名将辈出时,没能封侯拜相,便没能在官家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姓名。

可幸好,只要世间还有会讲这折故事的说书人,天地便知他来过。

赵荞端着酒盏趴在雕花栏杆前,目不转睛地俯视下方戏台,看得认真,听得动情,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大当家,您……”

奉命去向店小二打听消息的阮结香去而复返,被她这副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

“哦,没事,这鼓书太容易叫人共情了,”她接过阮结香递来的绢子擦去眼泪,回身撩起雅阁的珠帘红幔,“回头等事忙完了,你记得找人来问问这姑娘愿不愿进京去。”

坐在桌前的韩灵就听到她后半句,已然目瞪口呆:“财大气粗啊。听书听高兴了,就要将人家说书班子买回去?!”

“又不花你的钱。”

“又不花你的钱!”

一冷淡一激动,两道嗓音异口同声。

贺渊假作无事地目视前方,浑身散发这着“什么都别问,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茫然无措。

赵荞尴尬笑道:“走了走了,有事回去说。”

她瞧着结香的神情,该是打探到重要消息了,这里毕竟不是可以完全放心说话的地方。

第42章

回到折柳客栈,径自进了赵荞与贺渊住的那间房, 阮结香才道出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的惊人消息。

“店小二说, 以往戍边军前哨营的人, 每回换防休整时都会特地从松原坐船过叶城来,到他家酒肆喝酒听书,在城中稍作玩乐一两日。通常最多两个月就会来一趟。”

贺渊冷静发问:“从几时开始不来了?”

“去年夏末秋初, 击退吐谷契入侵的那场大捷过后。”

阮结香的这句回答让赵荞心中一凉。

无论如何神勇的战士, 到底还是肉身凡胎, 是会累的。大捷激战过后,枕戈待旦半年也不换防休整?这绝不可能。

让阮结香自行回房休息后,赵荞双臂抱在身前,背靠着门,浑身忍不住颤栗。

她目光惴惴看向贺渊:“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前哨营的人已大半年不曾出现在叶城, 这真是个非常糟糕又危险的讯号。

贺渊觉胸腔成了无底洞,整颗心莫名其妙地急速下坠。

一直下坠。

“得火速传讯回京,同时即刻启程去松原, ”贺渊凛声,举步往门口走来,“你待着别乱跑,我去找柳杨安排些事。”

“谁是柳杨?”

“这客栈的掌柜。”

*****

问了好几个客栈伙计后,贺渊才在后院墙角尽头的廊柱下寻到女掌柜柳杨。

柳杨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廊柱,酒意微醺, 醉眼如丝。

虽她面带笑容,可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种沉甸甸无处发泄的悲伤。

贺渊的到来似是出她的意料,她稍稍诧异了一瞬,动作滞缓地仰起头,笑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有什么需我效劳的吗?莫非您与夫人明日想去哪里逛逛?是找我打听,还是需我带路?我对此地比你们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我都知道。”

贺渊厉声微凛:“少借酒装疯,若心头有怨有恨,起来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说!你就比我们早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以你的酒量,这么短时间不至于醉到不知自己是谁。”

到底柳杨当年是在贺渊手底下受训出来的,对贺渊这种严厉的神色语气有种挥之不去的习惯服从。

她神情还呆呆愣怔着,却已倏地抱紧怀中酒坛子,原地弹起来站得笔直。

“贺大人,我……”

“你那点匿迹追踪的本事还是我教的,当我不知你在后头跟了整日?”贺渊神色稍缓。

柳杨像是大梦方醒一般,抬袖掩面,后背紧紧贴着廊柱,酸楚呜咽,直至痛彻心扉般无声恸哭。

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可那种极力克制、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的深切痛意更让人感同身受。

方才她说,此地她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她都知道。

因为她曾憧憬过,什么时候她与她丈夫都得闲了,暂且卸下肩头重任,双双向顶头上官领个长休沐,便在这座城中聚首。

那时便可像她平日里见过的所有平凡小夫妻一样,十指相扣、衣袂交叠,在旁人打趣或艳羡的眼神中,亲昵并肩穿过熙攘人潮。

她会带着她的丈夫去她心仪许久去不曾独自前往的小食肆;

然后在卖便宜首饰的小摊前,打打闹闹地嬉笑着争执哪支簪子更衬她;

再去城中最好的布庄,催着丈夫从许多种昂贵的时新衣料中为她挑出最好看的一种。

她曾有过太多这种在旁人看来十分寻常,可于她和丈夫来说却无比少见的憧憬。

可最终,那个本该不辞千里奔波而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拥她入怀的人,已成了镐京城内忠烈祠里一个冰冷而庄严的牌位。

而她却还要在人前做若无其事状,安静继续着自己蛰伏的使命,连将悲伤诉诸于言词的权力都没有。

若仅仅只是这样,那还不算最残酷的。

昨日贺渊突然出现,这个与她丈夫一同并肩血战的顶头上官。

她与丈夫都是这个年轻的上官亲自教出来的,此人于他们既是引路师长又是上官同僚。

那样惨烈的一场恶战,他能活下来,她本该由衷地为他庆幸。

可她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今日似魇着一般,偷偷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看着他与那姑娘甜蜜并行,打打闹闹的美好模样,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知道的……”

贺渊没有再斥责她今日的莽撞尾随,也没有开口劝慰,只是静静看着她。

待她哭到无力,抽噎之声渐缓,他才振袖负手,淡声道:“我与她此行领圣谕而来,今日并非玩乐出游,眼下松原可能出了大事,属于你我的使命来了。待此次事了,你若还觉我欠你丈夫一条命而意难平……”

柳杨重重摇头,残泪洒落衣襟:“你没欠谁,没有。”

活着不易,都好好的吧。

*****

“虽我不记得去年的事,但已补阅了去年的所有邸报,”贺渊目光清冷地看着日暮苍穹,“若我没记错,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偷袭的那场大捷,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联名向京中发回的捷报上,战损情况是‘前哨营重伤十,轻伤二十一,无阵亡’。”

柳杨双眼虽还红肿着,整个人已恢复清明端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瓮声道:“我记得也是。”

“可今日我们探到点风声,原本两月一换防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已大半年未曾露面,”贺渊道,“此前朝廷从未接到过前哨营防务变动的禀报,这件事很古怪,得尽快进崔巍山确认前哨营的人是死是活。”

赵荞不担朝职,有些事的细节她并不清楚,所以贺渊想到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加严峻。

只是他怕惊得赵荞冲动乱来,方才没敢在她面前多说。

松原的情况本就很复杂,既已牵扯到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接下来的事就不是赵荞扛得住的了。

大周是在前朝亡国后联合各地世家豪强共同驱逐外辱、最终得胜后立朝建制的。

镐京朝廷在立国后历经武德、昭宁两帝,耗时七年,也未能彻底把控各地豪强、完成集权整合。

松原郡地处北境,向来天高皇帝远,黄、邱两姓分别把持地方军政实权的局面能追溯到百多年前,百姓对这两家很是畏服。

而松原的北境戍边军名义上属官军序列,实际大部队都是这两家的人马。三年前,武德帝经过与黄、邱两家多番博弈,费了极大功夫才使他们有所松动,同意由京中派驻前哨营两千人,纳入戍边军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