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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66)+番外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

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

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沐霁昀笑中带泪地看着他:“你竟是我小姑姑的学生?那你可真显老啊。”

“当年沐头儿说,沐家暗部府兵世代守卫金凤雪山,每每遭逢无援军无补给的‘断头仗’时,就会唱这支请战歌,”齐大志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么多年我也不明白,为何慷慨激昂的请战歌,前半阙的起兴竟是这般柔和。其实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这歌来……”

沐霁昀有些哽咽,没能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贺渊抬掌抹脸,难得一见地露出右脸颊上的那枚浅浅梨涡:“据说,沐家暗部府兵每每唱出这支请战歌,意思就是,我们准备好了。”

准备好以身为盾,热血铸墙,将屠刀与铁蹄挡在身前。

因为知道,就算再也不能亲眼见证,那终将到来的繁华盛世,都被护在了我们身后。

*****

两天之内,沐霁昀率领原州军三十万,以最小代价拿下松原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之后,又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追击清缴小股流窜的顽抗势力。

四月上旬,松原全境,包括崔巍山在内的国门防线被牢固掌控于官军之手,山林战名将沐霁昀辉煌战绩中又添一笔。

昭宁帝迅速派官员至松原接手地方事务,整顿民生秩序,并依照《大周律》追究邱黄两家罪责。

四月下旬,贺渊及十五位内卫同僚被护送回京,他们在此役中的重要贡献,一如既往地被低调处置。

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出鞘时见血封喉,收刀后秘而不宣。

回京路上的第三夜,他们入住在途中官驿中休息。

各有伤损的十五人围在贺渊身旁,在莹莹烛光里执壶临风,跟着齐大志一起,再度唱起了那支请战歌。

没有人怨怼,没有人颓靡。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洒脱笑意。

哪怕将来我们的功业无人知晓,但青山会记得,我们不辱使命,血洒于此,从未退却半步。

第49章

在驿馆的这一夜,贺渊再度睁眼到天明。

从三月廿八在松原开城门这一个多月来, 他很少睡上通夜囫囵觉。

仿佛想了许多事, 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胸臆间总有什么东西堵着,又始终理不出头绪。

清晨起身整理着装仪容后,驿馆小吏来通禀, 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奉圣谕率仪仗卫队前来迎接功臣凯旋。

虽金云内卫功过都不会被轻易诉诸舆情, 但人后该得的嘉奖与礼遇却也不会少。

此前贺征在临州调兵完毕, 并得到沐霁昀已有十足把握控制松原局面后,便火速回京处理后续事务。

如今又领圣谕率仪仗亲自前来,迎接为松原之战成功打开局面的金云内卫一行十六人。

“大将军正在厅中与韩太医面谈,请贺大人稍待片刻。”小吏道。

惊蛰那日,贺渊命人将韩灵带去原州叶城折柳客栈后,韩灵便在那里待了两个月, 到四月中旬才又从叶城过到松原与贺渊汇合,此次自也一并返京。

贺渊虽不知堂兄与韩灵有什么好谈的,却还是点点头, 转身对齐大志等人吩咐:“就在中庭等吧。”

语毕,他独自踱进回廊,漫不经心在长椅上坐下,神情恍惚地看着在不远处嬉笑闲谈的齐大志等一干同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有人近前,倏地敛神回首,目射寒江。

不过, 在看清来者何人后,他的眸色又旋即柔和,站起身来。

“哥。”

他的堂兄贺征今日于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着装制式举国只贺征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两军府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寻常场合里贺征不会做此装束,仅大朝会、有外邦使者来朝,会礼敬功臣、英烈等极其庄严郑重的场合才这么穿。

今日他领圣谕前来迎接金云内卫一行十五人,又着如此衣衫,代表着朝廷对这些人的最高礼遇。

“若我近你三步之内你还不能察觉,那你就该挨打了。”贺征大步流星而来,桃花眸中隐有笑意。

贺渊回他一笑:“是有些走神,但不至于那样大意。”

“听韩灵说,你这些日子不大对劲,”贺征在面前站定,目光与他齐平,“邻水的事,还是想不起来?”

贺渊稍怔,茫然摇头:“想不起。都是听旁人说的。只知伤亡惨重。”

具体如何惨重,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邻水刺客案中的金云内卫,最终生还者连他自己在内总共才五人。

“觉得没有照应好下属同伴,亏欠负疚,不配活得太好?松原一役,与你并肩而战的齐大志痛失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刀破相,你觉得又添新债?”

贺征年少从戎,经历过的惨烈战事不知凡几,对堂弟如今的这种情形不陌生。

也知道该怎么治。比太医们更懂该怎么治。

堂兄突如其来地接连反问让贺渊懵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邻水那场恶战时,是你下达了‘以命换命’的死令?”贺征目光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霎时间,贺渊两耳嗡嗡响,眼前氤氲起朦胧红雾。

心中有一处长久不见天日的淤积腐伤猛地被利刃剖开,血流如注,有殷红巨浪滔天。

直到堂兄扶住他,他才知自己正摇摇欲坠。

“哥,他们看着我,一直看着。”

这么久以来,贺渊依旧什么都没想起,只从许多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在邻水殉国的那队伙伴中,有不少人才刚刚成年。

他们在这世间原本还有漫长征途,他们才刚刚上路。他们本有机会慢慢长大,慢慢成为光芒耀眼、顶天立地的模样。

“只因上官无能,没有护他们周全,他们就永远留在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再也不会长大了。”

面对这个既为国之柱石,又为贺家之主的兄长,贺渊仿佛回到十来岁年少时,带着满心狼狈的苦楚,终于终于,哽咽着道出隐秘心伤。

紧接着,他喉头冲上一股腥甜,眼前顿黑。

******

贺渊醒来时,发觉自己重新躺在了官驿客房内的床榻上。

“不好!眼神都是木的!韩太医你快来瞧瞧!”少年内卫吴桐跳着脚,火急火燎地回头喊道。

他在松原之战中,面上被划拉了一刀,稚气的小瘦脸添了一道深长伤痕。

韩灵拨开众人走过来,板着脸切脉又望气后,火大地吼道:“治不了!多半是被贺大将军给逼疯了!”

众人齐齐转头,敢怒不敢言地瞪向那个坐在雕花圆桌旁悠闲喝茶的鹰扬大将军。

韩灵越想越气,又对贺征扬声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说好的缓缓而治呢?非把人往死里逼!贺大将军,这可是你亲生堂弟!”

堂兄贺征答得云淡风轻:“别瞎说,不是我生的。”

齐大志等一干金云内卫全都握紧了拳头。

小少年吴桐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小声问:“若我打死了柱国鹰扬大将军,家人会受牵连吗?”

“不会,”贺征终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过来,顺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因为你打不过我。”

语毕,他站在床榻前俯视着眼神发木、双唇紧闭的堂弟。

“贺渊,当初你决定揭榜进内卫时我就告诉过你,若选这条路,无事时风光显赫,凡国有所需必定率先将自己往死里送,”贺征道,“而你的下属同伴,他们个个与你我一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担当。又不是柔弱小崽子,谁要你护?!”

“你自己带出的人是什么样你不清楚?邻水的事,即便无你下令,他们照样会‘以命换命’!松原一战你没有下达过‘必死令’吧?当日开城门的人全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们,那时是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再问问,倘若当真捐躯殒命,会不会怪你没护好他们?你问问这损了一臂的齐大志,问问十五六岁就破相的吴桐,可曾有片刻责怪过是你没护好他们,自己倒全须全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