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枯井(10)

他以前是我老家的邻里,并不是个天生的疯子,年轻时也是个憨厚朴实的正常人,平日里做点手工糖果的小生意,我家老妈小时候吃过不少他给的糖,也跟其他小孩子叫他一声叔。

后来他快四十的时候攒够了老婆本,娶了个修车行的老姑娘,几年后也总算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祖传老宅的那块地皮很快被当地开放商看上,因为补偿款给得太低,他始终不愿意签字,自然就成了一个钉子户。

有天他又外出做生意的时候,恶霸做惯了的开发商直接上门强拆,当他那正在邻居家打麻将的女人带着孩子匆匆赶回来时,他家的祖宅早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而这时有人喊道:“屋里还有人哪!”

说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便从废墟里抬出了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身上还穿着疯老头的衣服。其实那只是个溜到他家偷衣服和剩饭的流浪汉,可惜他悲痛欲绝的女人没有冷静下来去确认,只觉得没了主人之后他们无依无靠的娘俩也不再好活,就直接抱着孩子投了井。

等疯老头终于赶回来,众人也将女人和孩子从井里捞上来时,一大一小都没了呼吸。

从此疯老头就疯了。

起初他只是疯,看到和他老婆儿子差不多大的女人和小孩就傻嘿嘿地乐,后来真正惹得街坊邻里一起把他扭送进精神病院,则是有一天被人看到他正想抱着一个从路边拉来的孩子投井。

被送进精神病院后疯老头便再没了消息,也偶尔听人说他似乎早就死了,反正他没什么亲戚,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去在意。

在这天之前我从没想到疯老头居然活得好好的,还从精神病院里跑了出来,躲在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暗中窥探着,最终强行拐走了和他当年的儿子差不多大的我和梁野。

身为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他显然有着无法控制的暴力倾向,梁野伤得不轻,尽管脑袋被他拿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裹了,却也只能疼得窝在我怀里直抽气。

眼见察觉到我们醒来的疯老头转过身,咧着一嘴黄牙笑得分外古怪,我抱紧梁野往后挪了挪,低声道:

“别怕,晶晶……我会保护你的。”

话虽如此,在看到疯老头手上那根分量明显不轻的钢筋棍时,我还是隐隐地颤抖起来,手心和脊背都不停冒着虚汗;眼睁睁看着疯老头离我越来越近,又越过了我们,径直朝院子外走去。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疯老头的意图,下意识便想赶紧带着梁野逃跑,却发现我们的双脚都被他拿不知从哪些建筑垃圾里扒出来的锁链紧紧拴住了。咬着牙扯了好久都没能撼动它丝毫,抬起头的时候梁野正拿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看我。

我给他擦了擦脸蛋上沾到的泥灰,佯装镇定地拍拍胸脯道:“没事的,有我在,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

心里也知道我们两人沦落到如此田地,跟之前我没听梁野的劝阻脱不了干系,不免心虚地低下头来,继续摆弄脚上的锁链。

梁野静静地靠在我身边,看上去似乎安心了许多,也没有出言怪我些什么,半晌亲昵地依偎过来,分明是一副全身心对我信赖至极的模样:

“江琛,你对我真好。”

【47】

……

当我看到水中的梁野说出这句稚嫩而真诚的话时,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就这么摔落在荡漾开来的水面中,苦涩得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因为我已经彻底地想起了一切。

【48】

那天疯老头出去后,没过多久肩上就扛着一个昏迷的女人回来了。他把女人扔到一边,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张老照片仔细地和她对比了一下,然后遗憾地叹口气,又把这个女人扛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离我们不远的那口隐隐带着血色的枯井,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是要去再物色一个和他妻子相似的女人,把她和我们献祭给这口曾经吞噬了他至爱的枯井;而那个女人被找来的那一刻,就是我和梁野命丧井底之时。

疯老头把我和梁野在这不见天日的破旧院子关了整整一个星期,期间并没有给我们一口吃的,只顾着忙碌地外出寻找和他的亡妻相似的身影。而我和梁野吃光了自己书包里的零食后,又只能忍着恶心在附近的垃圾堆里翻找出一些能下咽的东西,很快两人都发起了高烧,也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挣脱脚上的锁链。

这对两个十岁和八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精神和□□的双重折磨。

正因如此,当那个疯老头终于拐回了在他心中与亡妻最像的女人、毫不犹豫地把她抛下枯井,并嘿嘿笑着朝我们走来时,精神只稍微比梁野好一点的我已经近乎于歇斯底里:

“你不要过来!滚远一点!!”

他对我的哭闹置若罔闻,很轻易地一手提起我,一手提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梁野,大步流星地朝井边走去。

我害怕得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对生的渴望驱使我在最后的关头大叫道:

“你这个死疯子,你明明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要抓两个小孩给他陪葬!”

哑声喊出这句话后,我也近乎于认命地放弃了挣扎;可谁知疯老头却蓦地一愣,看看梁野又看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觉得我说得在理。

梁野从半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原本吓得脸色苍白;可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安然了许多,挣扎着便想朝我靠过来。

【49】

我抹了一把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淌的眼泪,喉咙干得尽是铁锈的腥气,想要发出声音来,却也只能看着画面中十岁的江琛哭着指向梁野道:

“他!他才像你的儿子!放了我!我要回家!!”

【50】

……

……

梁野坠入井中的一刹那,那日目睹我和他一起被疯老头拐走、慌忙跑去找大人报了警的班长也跟随附近的搜查队找到了这处由于项目搁置而废弃的拆迁地。

员警们破开大门赶来救我们的同时,梁野也被他扔了下去,只来得及从他手上抢下了嚎哭不止的我。

井里的女人受了重伤,而梁野在落下去的时候恰好头部磕碰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就没了呼吸。

班长说那之后我高烧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醒来就哭,放学后来看我时也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哭着,说是自己害死了梁野,梁野终有一天会来找我这个胆小鬼索命。

然而烧退了之后,或许是潜意识为了自我保护,我彻底遗忘了这件事,就像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从记忆里彻底删除,恢复平时的样子上学去了;而班主任也在上头的授意下只跟大家说梁野是转学走了,这件事除了班长之外再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天起,我家后院忽然多出了一口井。

这之后又十二年,一个血淋淋的漂亮男人从里面爬出来,很快占据了我的生活。

【51】

放完这部解封了我全部记忆的老电影后,井里的水线忽然慢慢地落下去,回归了之前枯涸的模样。

我看到一具小小的尸身从水线下挣扎着显现出来,质地昂贵的衣料和小皮鞋,柔软而漆黑的短发,已经有些腐烂的小脸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睛向上直视着我。

当年的愧疚与悔恨潮水一般再度将我淹没,我退后两步,颓丧地蹲在了地上。

“……江琛,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我回过头,梁野正站在凉薄的月色中看着我,没有血色的脸庞惨白得像只野鬼。

【52】

眼见他朝我慢慢地走来,我深吸一口气,认命般闭上了双眼。

“梁野,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已经自私地苟活了这么多年,对你来说实在很不公平……所以就这么杀了我报仇也好,我不怪你。尽管来吧。”

上一篇:取 舍 下一篇:记忆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