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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象(33)

作者: 雁玄 阅读记录

李慷往前欠了欠身子,手指交叉在一起,微微低下头,黑影一下子高了半截。

“冯老太太来找我了,想让我来,替冯家求个情。”

李慷点了点头:“说吧。”

“大人的事,不要伤及孩子。”

李慷的眼睛和烛火一样亮,里面却装着一个冰窟,冰似的眼睛望着黎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别的我不管,你都明白。”

“冯家怎么说的?”

“冯家怎么说的我不在乎,我想听你说。”黎曙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睛里的烛光越来越亮。

李慷往后靠了一下,手在暗处捏着衣角,眼睛看着手,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脸。黎曙眼中,现在坐在桌子那边的才是李慷。

过了半晌,李慷似乎是想好了怎么说,又欠回了身子,说道:“和冯家交好的军阀胡方勇,马上就要被侯万年吞并了。安徽战事一完,这条线就死了,我从他手里买走军火线,找到新买家,不是在帮他吗?但他非但不领情,还处处挖苦我。”

“慷,冯镇洋可能有些话说得不对,但那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是再怎么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做事还是留一步得好。”

“留一步,”影子跟着李慷的冷笑颤了一下,“黎夫人,做生意本来不就是你死我活吗?我不自己争取,你以为还有人会像当年冯家和李家暗中帮你那样帮我吗?”

昏黄的光里,李慷看到黎曙眼中的光渐渐黯了。李慷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软肋。

李慷太知道黎曙有多么要强了,她只用了二十年就能从一无所有做到和几乎能和李家平起平坐,这其中自己的才能比保护重要一万倍,况且她为了离开两家主要的势力范围,开夜上海前几乎没有在上海待过多少日子。这些李慷都心知肚明,他只是生气黎曙真的答应了冯家,来向自己求情,故意往她的软肋上捅,只是想报复一句。

李慷顺下了眼,低了下头,影子笑似的动了一下。

黎曙半晌没有说话。

李慷抬起头来,看到黎曙的神情,心猛地被砸了一下,他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你别管了,这是我的事。”

“慷,”黎曙终于开了口,“从我回到上海,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发觉,你不一样了。”

李慷把手指交叉在了一起,垂下了眼。

“你变得沉稳了,可你又没有变,还是那么倔,那么聪明,甚至还是那么敬重我。我终归只是你的长姐,不能替你做决定。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要后悔,做每个决定都不要后悔,说出的话,也不要后悔……冯老太太那边,我会尽量说服他们,我只替她恳求你一点,不要伤害两个孩子。我走了。”

黎曙没有多说一句,没等李慷回应,就拉开门离开了。

李慷成了一副蜡像一般在椅子上扎了许久,一动不动,半天,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第28章

胡方勇的指挥室里,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他已经麻木了所有消息,只是静静地看着参谋间的争吵谩骂。

赵仲钦走过来,说道:“大帅,该撤了。”

胡方勇点点头,站起身点燃了烟斗,走到了书案前,说道:“你们先撤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一众参谋愣了愣,赶紧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规劝,只有赵仲钦没有动,看到了他头上渗出的汗,和没有一点亮光的黑漆漆的眼睛。

夜已经深了,李慷躺不下来,便披了件大衣,去了后院。

后院小山的地窖门上铺了几层树枝和叶子,远看只是一个小土丘。杜虎正靠着小土丘打瞌睡,呼噜声断断续续的,听见脚步声赶紧站起来。

“谁!”

“我。”李慷走了过去。

杜虎放松下来,睡眼惺忪地搓搓脸,说道:“慷先生啊,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怎么不进去睡?”

杜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呼噜声大,怕吵着孩子。小孩子晚上哭着要回家,我和白毛怎么哄都哄不好,好不容易闹累了睡着了,别再吵醒了……”

李慷只知道他喜欢孩子,却不知道粗野得像只熊的杜虎对待孩子能细心至此。杜虎的女儿小双得了小儿麻痹,四处寻医问药,好不容易治好了,却落个残疾,李慷出钱给做了一副轮椅,杜虎感激得要跪着磕头。好在小双灵气过人,写得一手好文章,父女二人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李慷悄悄把地窖门打开一个缝,看见两个孩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白毛蜷在桌子旁边用凳子拼了一个翻不了身的小地方上。

“你给白毛拼的?”李慷关上门问道。

“嗯,白毛瘦,能睡下。”

“桌上那些吃的也是你们买的?”

杜虎傻笑着说道:“我看见小女孩就想起小双,就总把小女孩叫成雁霜,其实那个小男孩才是,我答应小女孩叫错一次就给他们买一个想吃的好吃的,就买了这么多。”

李慷看他这么细心,笑了笑,觉得这件事安排给他简直不能更合适。

“慷先生,我能问您件事吗?”杜虎突然问。

“什么事?”

杜虎有些迟疑地说道:“要是冯家还是不答应,那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送回去,”李慷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们又没犯什么错。”

杜虎的眉头倏地展开了,高兴地说:“我就说嘛!慷先生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拿两个孩子出气的!”

李慷笑了笑,说道:“等天亮了,你把两个孩子送回冯家吧。记得别露面。”

“哎,好!”

李慷脱下披在身上的大衣,递给杜虎:“把这个穿上,别冻着了。”

杜虎一拍胸口:“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你病了可别传染给孩子。”

杜虎想了想,接过了大衣。

“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哎哎好!慷先生慢走!”

这几个小时,冯家人都悬着心,静静地坐在前厅里,等着黎曙的消息。

突然跑来一个家丁,手里举着一个信封。

“洋先生!您的电报!”

众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电报?”镇洋赶紧接过来,顾不得拿刀裁信封,直接一把撕开,从中抽出信纸。

镇洋眼前浮现了被摧毁的炮兵阵营,被尖刀刺穿的血红的胸膛,慌作一团的指挥室,前后劝导的参谋,无声怒吼的胡大帅,满地狼藉的作战图,还有他一人的灯火剪影,一声孤独的枪声,和一片血污的窗户……

镇洋的手颤抖着,一口气闷在胸口喘不上来,脑子像被充了气一样地飘,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

到他睁开眼时候,面前是苗医生,人中痛得麻木。

“冯先生!您醒了!”苗医生拔出了刺在人中上的针。

人们都凑过来。

镇洋身上没劲,让镇新扶起自己,雁林在他腰后垫了几个枕头靠着。

“我在外面候着,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再叫我。”苗医生拎起药箱,镇洋无力地点了下头。

冯老太太说道:“刚刚黎曙来过了,但她也不知道说通了没有。李慷已经疯了。”

镇洋手扶着额,慢慢地说:“赵参谋发电报说,胡方勇饮弹自尽了。想想人命还真是脆弱,我们已经走到这步了,雁霜雁堂还那么小,不能拿他们的命换,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天这么晚了,不知道两个小家伙有没有饿肚子……”

众人只是低头听着镇洋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外面刮的寒风。

“雁林,合同收起来了吗?”镇洋问道。

“收起来了,夷叔已经排好了。”

镇洋坐直了身子:“我答应胡方勇替他坚守到最后,也算是做到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冯家不会垮的。”

雁林拿来一支笔,打开笔盖,倒着递给父亲。

一家人心情沉重地听镇洋说着一句句啼血似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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