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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143)

皇帝不说话了,暗想没关系,你这会儿嘴硬,等到了大婚那晚,你就会把这些规矩体统都忘了的。

屋里一时冷清下来,青铜的博山炉里燃着奇楠,那一丝轻烟袅袅升腾,碰上了旁边落地银鹤烛扦的翅膀,烟缕一圈圈涟漪般荡漾,然后坠落消散。嘤鸣看着那烟的轨迹,半晌道:“今儿十一了,虽说老佛爷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宫里,可奉迎礼到底要举行,总不能抬着空舆回宫。”

这意思是仍旧要回齐家去的,毕竟皇后得从娘家出门子。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即将分别的凄然,也开始体会吴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里头包涵了多少宛转的情感。

他撑着膝头,落寞地嗯了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嘤鸣说:“总是这几日吧,明儿上慈宁宫问过老佛爷意思,老佛爷让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他迟疑着建议:“朕觉得提前三日就成了,你说呢?”

嘤鸣瞧了他一眼,要是照着她的心思,最好明儿就让她回去呢。薛公爷的灵柩已经进家了,她虽不能亲往,打发个小厮过去送些赙仪,也尽了干闺女的意思。

“提前五日成么?我想回我那小院儿里多住两晚,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皇帝为难地斟酌了良久,“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成,不过你要答应朕,绝不踏出直义公府半步。薛家的事你不必惦记,他是行军途中薨的,朕会给他死后哀荣。但眼下风声鹤唳,朝中很不太平,回头朕会调拨亲军戍守你府上,朕不愿意大婚前出什么乱子。”

嘤鸣说好,“都依您的吩咐办。”心里只管唏嘘,离家那么久了,终于能够回去看看了。

她得偿所愿,皇帝却很怅惘,原想她在跟前,想见就见,便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现在她要回去了,虽然区区五天罢了,可人不在宫里,他百般不放心,怕齐家有失周全,怕亲军保护不当……

当真喜欢到一种程度,恨不能把她装进荷包里,天天挂在腰上。然而他的挠心挠肺,她完全不能感知,只是娴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品她的青梅茶。

不像那晚夜游,坐在馄饨桌前触手可及,现在想触碰她都觉得很遥远。他挣扎了很久,打算制造机会,让一切发展得不那么刻意,于是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

嘤鸣自然要起身相送,他往门上踱,她便跟在他身后。

轻促的脚步声若即若离,他紧握住双手想,只要现在站定,回身就能抱住她。自己嘴笨不会说甜言蜜语,若是抱住她,她那么通透的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心。

可是勇气鼓足,正待转身的时候,小腿上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吓了一跳,低头看,竟是那只熊崽儿,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他,仰着小脸儿,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早知道就不该把它买回来,让它被歹人取胆剁熊掌才好。

他叹了口气,“杀不得,朕现在真的想杀你了。”

要是熊能听懂人话,八成会问为什么吧!为什么……很难解释,他复又叹了口气,觉得今晚完了,继续不下去了。原本准备出门,却发现衣袖被她牵住了,她站在门前那片菱形的光带里,指尖捏着他的一小片袖襕,轻声说:“我回去,也会惦记您的。您在宫里万事要小心,这程子除了军机处的人,什么人都别见……等我回来。”

第91章 霜降(6)

不知为什么, 这话让他有种掉泪的冲动。

本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一句家常的叮嘱罢了, 叮嘱他不要见往常不近身的人,然后等她回来。这样小小的个子, 三言两语竟很有气概,仿佛她回来了便能保护他。皇帝觉得有点可笑, 自己是这山河主宰, 所有人都活在他的庇佑下, 他何尝需要她来保护?可是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让他生出了诸多感慨,是不是一个人砥砺太久, 也会乏累?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谁来关心, 其实不是。人生多艰, 他想听那句话, 她恰好说出来,一切便正逢时宜。

青嫩的指尖,细细掂着那片织金盘绣, 轻微的一点牵扯便让他迈不动步子。他回过身来看她,满肚子话恨不得一齐涌出来,话一多就发堵, 加上他有动不动捅人肺管子的毛病, 因此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嘤鸣到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尴尬, 他似乎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说这番话。是啊, 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话到嘴边收势不住,脱口而出了。她甚至在他迈出门槛前一刻拽住了他,如果换做以往,这种行径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因为迟迟等不来他的表示,自己按捺不住了吗?懊恼虽懊恼,但懊恼之余还存了一分希望,盼着他能有所回应,结果当然是以失望告终了。

她收回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种难堪的境地真叫人没脸透了,只好硬着头皮转圜,“我也不愿意大婚前有任何闪失,望主子保重圣躬……好了,您回去吧,奴才恭送主子。”边说边蹲安,见德禄快步上前,复细细叮嘱,“近来御前的一切都要愈发仔细才好,万事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会错的。”

德禄连连说是,“请主子娘娘放心,大婚就在眼巴前啦,宫里处处留神,连侍卫都增派了好几班儿,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伺候主子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就那样浑浑噩噩被簇拥着走出了头所殿,心里有一盆火,烧得他几乎续不上来气儿,走了好几步,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她分明对他表示了关心,他应该回答她的啊!

肩舆就在宫门上停着,他走下台阶,忽然顿住了脚。

德禄呵着腰,不明所以,“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没有应他,霍地回身绕过影壁,重新往前殿去了。

嘤鸣回到梢间,心里还惘惘的,才要坐下,猛一抬眼发现他又出现在门上,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说怎么了,“万岁爷落东西了?”

他憋着一股劲儿,冲口说:“朕会仔细的,不见外邦使臣,也不会让薛派的官员近身,你放心吧。”说完了转身欲走,忽然想起还有话没交代,重新转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朕……等你回来。”这回不再逗留,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嘤鸣站在那里,聚耀灯的光芒都照进心里来了。先前因得不到他一句话,沮丧得不知该怎么自处,谁料他又折回来,起誓般郑重交代了一通,没有缠绵缱绻的语调和措辞,却分外让她心头笃实。她轻轻笑起来,回身往里走,走过那架大铜镜,看见镜子里的人笑靥如花。以前她以为自己的这桩婚事少不得惨然开始,惨然收尾,后宫三千粉黛,君心不可捉摸,自己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能挣个相敬如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没想到,现在竟是这样光景,她遇见了一个少年般满怀赤城的人,手握生杀,内心澄明,她除了感激老天眷顾,还有什么呢!

松格进来,抚着胸说:“主子,才刚吓死奴才啦,万岁爷雷霆震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奴才已经想好怎么给家里报信儿了,没想到最后雷声大雨点儿小,这事儿就翻篇啦。”一头说,一头觑她脸色,挨过去轻声道,“以前咱们都畏惧万岁爷,人家是天下之主,一个眼色就能叫人脑袋落地。这会儿看来怹老人家脾气也没那么坏,您说是吧?”

嘤鸣听着,觉得这丫头还是有点儿傻,“他对咱们算是优待的,但咱们也不能不存敬畏之心。要说他脾气好……”她惨然牵了下唇角,得看你身处什么立场,如果自己现在是薛家人,哪里会觉得他好?薛公爷到底被秘密解决了,主帅的暴毙甚至没有引起军心动荡,最后不过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灵柩,一路继续前行而已。还有薛家的长子,按了个名头就杀了,薛家如大厦倾倒,颓势难以补救。他对她自然是顾念的,如果不是这样处置,按着正当的做法将薛尚章下狱,然后细数罪状,那么她阿玛就该进去,老哥俩作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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