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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2)

嘤鸣听着,更大的悲哀翻滚起来。侍卫哪里是不肯通传,分明是早有授命,不许通传。

她还记得上年立夏那天,皇后传她进宫说话,她跟着引路的太监进了钟粹宫,皇后歪在云头榻上,笑着说:“恕我不能迎你,这程子人惫懒得很,也不知怎么了。”

她恭恭敬敬磕头,“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抬手叫“伊立”,让身边人搀她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嘤鸣,我被困在这四方城里了,像鸟儿给折断了翅膀,飞不出去了。你瞧我锦衣玉食,住在皇城中枢,所有人面儿上都敬我,叫我声‘皇后娘娘’,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近的人,没人疼我,他们都盼着我早死,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一样。”

嘤鸣心里明白,可还是得宽解她,“您是皇后,是一国之母,谁也不能盼着您死。”

皇后摇头,“我在他们心里,该死一百回。我不怨他们,那都是我阿玛造的孽,是他非把我送进宫来。他觉得这么着能左右皇上,将来我要是生了儿子,江山一半儿得姓薛。”

皇后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因为别人不懂她的难处,嘤鸣能懂。

这事儿,说来话且长了。先帝英年早逝,皇帝冲龄践祚,前有皇叔后有权臣,想坐稳江山很不容易。危难时刻,幸有先帝旧部忠心不二,以一等王大臣多增为首的保皇派稳固住朝纲,扶持小皇帝一步步走过了最艰难的年月。可人的野心,会随着手上实权在握而逐渐壮大。多增老了,嘤鸣的父亲纳辛态度骑墙,最后薛尚章仗着军功赫赫,成了辅政大臣之首。

元老重臣家的闺女,没有理由不进宫,不去伺候皇上,于是薛深知轻而易举当上了正宫娘娘。可惜这位皇后并非众望所归,更多是一种妥协和隐忍,对她来说是这样,对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皇后笑着告诉嘤鸣:“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受待见的皇后大婚,必会选在皇后信期。”

嘤鸣是没出阁的姑娘,愕着眼睛问为什么。

皇后缓拍引枕,像在说别人的事,“大婚当夜身上不便,帝后怎么圆房?头没开好,往后就顺遂不了了。我和你说个实情,皇上到今儿都没碰过我,我阿玛还指着当皇姥爷呢,做梦。”

嘤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义愤填膺地捶榻沿,“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白耽误您么!”

皇后仰在枕上,以前晶亮的眼眸蒙了尘,喃喃说:“我什么都不是,父不亲,夫不爱……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来人间这一遭儿,是来修行的吧。”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错,如今修行期满,可以飞出牢笼,往更开阔的地方去了。

侧福晋还在嘀咕:“你阿玛这人一辈子糊涂,唯明白一件事儿,不叫你进宫。你虽没托生在福晋肚子里,我也不能亏待你,横竖咱们已经过了选秀的年纪,等国丧满服,就和海家把婚事办了吧。”

海家祖上当年也是皇亲贵胄,不过不似铁帽子那样世袭罔替,一辈儿一辈儿降等,到了如今便只是个镇国将军了。论爵位,并不算高,但家底殷实。父母为姑娘择婿,实惠是头一宗,好男儿不靠祖辈荫封,爵位自己挣,将来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

嘤鸣眼下哪里有心思想那些,恹恹道:“奶奶快别说了,我脑仁儿都快炸了。”

侧福晋瞧她精神不好,上来摸了摸额,果真又是一片滚烫。忙扭头叫鹿格、松格,重新替她解了衣裳,让她躺下。

“这会儿可不能再病了,大行皇后灵前要祭奠,咱们和薛家还结着干亲,你得去府上走动走动,没的说咱们失礼,皇后没了不拿他们当人儿。”侧福晋絮絮嘱咐着。

嘤鸣闭上眼睛,深知的脸老在她面前晃悠,她扯起被子,把眼泪蒙进了被卧里。

作者有话要说:①苫次:古人守灵,夜晚以稻草为席,砖块为枕,围着棺柩和衣而卧,称“苫次”,俗称“困棺材脚”.

②走水:火灾。

 

第2章 雨水(2)

皇后的死,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不为人知处的暗涌开始按不住地往上掀。起先还是清水,到后来连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都带起来了,污糟糟一片。升平的世道下,是墨汁子一样浑浊的人心。

皇后的梓宫停在了钟粹宫正殿,以前嘤鸣可奉懿旨进出,现如今人没了,她只能随那些没有诰命的官户女眷一同,入钦安殿祭拜。

钦安殿里挂起了漫天的白幡,一切仪制都按钟粹宫原样安排。只是没有棺椁,一重重白幔的尽头,高高供奉着神牌,蓝底洒金纸上,写着属于深知的简短谥号——孝慧皇后。

嘤鸣成服跪在钦安殿冰冷的细墁地砖上,耳边是绵绵的哀哭。这些官眷们经历过多次皇城中的白事,练就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哭灵本事,没有眼泪张嘴干嚎,也能嚎出一片热闹气象。

一轮哭祭过后,众人纷纷被搀扶起来稍歇。嘤鸣眼里又瑟又痛,掖了掖发烫的眼角,退到殿外临时搭建的棚座里。

南边传来哭声震天,那是命妇和后宫嫔妃们在细数大行皇后生平的好处。嘤鸣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浓厚的阴霾绵延万里。宫中只有大丧才许烧化纸钱,钟粹宫方向有轻烟直上和天相接,仿佛那些云翳,是因深知的辞世而生的。

鹿格伴主子进宫,旁的不关心,只关心出行和车马,“瞧着还要下雨,头前进来的那条道儿,都给踩得稀烂了。”

人太多,哪顾得过来那些。嘤鸣道:“回头奠仪散了,略晚一步走就是了。横竖福晋那头过了礼,也要往顺贞门上来的。”

她们这头说话,边上不知谁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大行皇后可怜见儿的,“进宫才只五年,病了倒有四年半。这一去,没留下一儿半女,听说苫次里只有凌河台吉①和乐亲王的子侄们守夜。”

“这么病法儿,皇上也沾不得身。”另一个含蓄地做了个悲哀的表情,“薛中堂家可只这一位姑奶奶,如今崩了,薛太太不定怎么难受呢。”

闲言闲语如盐花儿,往伤口上不疾不徐地洒。薛尚章揽权,在朝中横行,除起异己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薛家也算遇着了坎儿,宫里还能有什么说头?不见得死了一个,再在族中挑一个送进去填缺,这么着可真没了王法了。

皇后的位置空出来,横竖大家都瞧着。有姑娘的人家儿,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佐领参领,好事儿落到谁头上可说不准。嘤鸣低着头,握着拳,心道深知当初的话真不是没道理,这皇城内外人人盼着她早点儿死。如今她真死了,这些人明哭暗笑,仿佛她一死,他们就能登高枝儿,当上皇亲国戚。

鹿格知道她主子窝火,扯了扯她的袖子,压声说:“主子甭听她们的,一帮吃人饭拉狗屎的玩意儿,真叫人没眼瞧。皇后娘娘大行了也还是主子,抬脚比她们头还高,凭她们,也配妄议!”

鹿格这么一说,倒把她说泄了气。本来她不怕上前和她们论个长短,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不想进宫,就不能在这当口出头冒尖。

长叹一口气,她拉着鹿格绕开了,倚在万字不到头的雕花屏风前,看香几上那盆梅花。交了春,天儿还未真正暖和起来,花苞结得小小的,才米粒那么大。冲天的香火气,把这梅也熏得浊了。

她调开视线,等着第三次举哀。这时看见棚座大门上有个太监进来,边走边回头引路,身后跟着福晋跟前的掌事嬷嬷。

鹿格有点儿纳闷:“这婆子怎么来了?”

索嬷嬷帮着福晋管家,二门以内的大小丫头都怕她,鹿格一面说,一面往主子身后躲了躲。

索嬷嬷自然是来找嘤鸣的,上前蹲了安,和声道:“福晋打发奴才来请二姑娘,姑娘跟着来吧。”说完回眼打量不迭挪步的鹿格,冷冷道,“你留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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