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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36)

后来砚台上头了, 她挺直脊梁跪得笔管条直,全当在练规矩。可是时候一长毕竟不行, 膝头子很痛, 腿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着。结果这一扶, 可坏了事了, 盖子边缘有淋漓的墨汁子淋下来, 起先她糊里糊涂以为是下雨了,直到松格惊呼“主子您的脸怎么黑了”,她才知道坏了菜。

做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呢,她进养心殿的时候,他明明还没开始批折子,就是为了让她狼狈,特意加水研磨再让她顶着。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白天给她吃羊肉烧麦让她吐断了肠子,夜里又想出这么个损招儿祸害她,他到底想干什么!

越想越委屈,她还在极力忍着,说:“松格,你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松格抽出手绢使劲擦,擦得她肉皮儿生疼,还是告诉她:“主子,这是御用墨,不像外头的。奴才擦了半天,这墨进了肌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两回就干净了。”

嘤鸣听完这个就哭了,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因为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别人的脸当回事?既然这么讨厌她,把她打发出宫不是更省心么,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还是得跪着,她顶着砚台直抹眼泪,松格就在边上陪着一块儿哭。夜色越来越浓重,因为来前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必再回慈宁宫复命了,直接上头所歇着吧,因此她就算跪上一整夜,养心殿外也不会有人知道。

殿里的人隔窗望着,墙根下的背影委屈又顽强。

“她讨过饶没有?”皇帝问德禄。

德禄抱着拂尘说没有,“奴才也纳闷儿,嘤姑娘是不是吓着了,还是压根儿没想起来有讨饶这条道儿?但凡她服个软,就说求万岁爷开恩,主子瞧着老佛爷也不能叫她跪到这会儿。”

是啊,纳辛这个油子,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倔驴,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办法,皇帝负着手,透过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兴致盎然,眼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阵,调开视线道:“你去瞧瞧,要是她松了口,就让她回去吧。”

德禄垂袖应了个嗻,快步从殿里出来。上前看看,呀,这脸是没法瞧了。他说:“姑娘,时候长了可怎么受得住呢!这么的吧,您服个软,奴才给您上万岁爷跟前求求情,您早早儿回头所歇着去吧。”

嘤鸣却激发出了不屈的决心,挺着腰说:“谢谢谙达,我今儿就跪死在养心殿了,您别为我操心。”

德禄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有些仓惶地看了看松格。松格也觉得主子这回是气大发了,她本该劝主子的,到最后想想主仆应该生死同心,便加重语气说了句是,“奴才陪主子一起跪死在这儿。”

德禄嘿了声,直嘬牙花儿,“嘤姑娘,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和万岁爷拧着有什么好处呢,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嘤鸣不说话,心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兴祖也诊不出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喘症,皇帝无凭无据害死了人,就等着满朝文武戳他脊梁骨吧!

德禄没劝动,愁眉苦脸进了三希堂。皇帝问怎么样,他只管摇头,犹犹豫豫道:“嘤姑娘说……她想跪死……”

这话显然会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当然这份怒火绝不会表现在脸上。皇帝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霍地转过身道:“既然她有这份决心,就成全她,让她跪死吧。”

又置气了不是!德禄亦步亦趋说:“主子爷,奴才也觉得嘤姑娘忒倔了些,不知道变通,可您要是瞧见她现在的模样,八成也不愿意让她上您跟前求饶来……唉,真是没法瞧了,姑娘爱脸面,哭得什么似的……”

皇帝略沉默了下,说去,“让小富传话,求饶是非求不可。朕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她还是坚持要跪,那就让她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让纳辛进来接尸首。”

德禄应了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圣心。八成是不想让嘤姑娘死的,但又不愿意折损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说“万岁爷,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这样才能勉强收回成命。

德禄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冲姑娘的方向努嘴,“赶紧劝劝去,主子爷有心饶她这一回,她再这么拧着,自己受苦,何必呢。”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马,事情能好办一半儿。他嗳了声,一溜烟到了西墙根儿下,蹲在她们身边说:“嘤姑娘,身子是咱们自己的,别因置气和自己过不去。这宫里谁又是有脸的,谁又是没脸的?像头前,淑妃因当面顶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爷贬为答应,送到北五所看门儿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闲还挨着门框嗑瓜子儿呢,又怎么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姐肚里不说多,一辆车打个来回总能够,您说是不是?”

嘤鸣不为所动,仍旧顶着那块砚台说:“万岁爷金口玉言,说不叫起来我就不能起来。你们来劝我也不中用,我就是告饶了,万岁爷还得呲打我,还得继续让我跪着。”

小富干干眨巴了两下眼,“哪儿能呢,万岁爷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外头人不知道,我们在跟前伺候的心里都明白。毕竟那是主子爷,有时候发个火儿,罚你一回,脑子记住教训就是了,委屈别往心里去。您呢,是纳公爷家送进来的,你身后可是整个齐家。您要是这么没日没宿的跪,您让纳公爷知道了怎么办?您在养心殿跪着,纳公爷明儿就该上午门跪着去了。”

这么一说嘤鸣倒想开了,老跪着也不是办法,毕竟她跪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于是稍稍挪动了下,问:“你说的淑妃,是怎么回事儿?”

她对大行皇后的过往一直都很关心,愿意开口打听事儿就说明不钻牛角尖了。小富嗐了声说也没什么,“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长期养病,和老佛爷那儿,万岁爷那儿,走得略有些远,底下嫔妃看人下菜碟儿,也敢粗声大气顶撞娘娘。娘娘身子骨弱,那时候才好一些,又给气病了。万岁爷知道了这事儿,当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嘴,就那么送到北边看门去了,再不许往前来。”

嘤鸣怔在那里,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这深宫,真是可怕得没边儿,见你无宠,又见你身子弱,一个普通的妃嫔也摆脸子骂皇后。今天慈宁宫花园里遇上的怡嫔,有一句说得对,宫里活着,身子好最要紧。身子好了你才能反抗,身子好了才能熬死那些对头们,成为后宫独一份儿。

嘤鸣把砚台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小富见状忙支使松格:“你也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子跟前不开解开解,一块儿跪着就算忠心了么?快搀起来!”

跪得太久,腿都打不直,嘤鸣主仆互相扶持着,趔趄站起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稳。

小富差人打了水来,绞起手巾把子说:“姑娘擦洗擦洗吧,没法子,这方砚就是出墨多……”

嘤鸣抬手格开了,说不必,“这是主子赏赉,洗了万岁爷就看不见了。”

她转回身面朝养心殿站着,灯笼光照着那五花脸,又惨又可笑。

皇帝从窗边让开了,知道她要进来,便吩咐德禄:“朕要安置了,不耐烦见她。你去听她的讨饶像不像话,要是过得去,就打发她回头所殿去吧。”说完转身,往后殿去了。

德禄领了旨意,只得上外头支应,说:“万岁爷歇下了,不便打搅。姑娘知道错了吗?”

嘤鸣说知道。

德禄又问一句:“错在哪儿了?”

嘤鸣垂着脑袋说:“错在不该送荷叶粥来。请主子放心,往后奴才再不上养心殿点眼了,求主子开恩,饶了奴才这回吧。”

德禄顿时有点儿气馁,怎么和设想的不一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这主儿倔脾气一来,又上墙根儿顶砚台去。横竖万岁爷不在这儿,回头禀报的时候编几句中听的就是了。看看这脸,可怜见儿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儿有块西洋胰子,明儿打发人给您送过去。”又吩咐小富,“你给送送吧,免得门禁上耽搁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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