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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41)

既来之,则安之吧,嘤鸣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奴才来了。”语气颇有慷慨赴义的悲壮, 然后抬起手, 一下擒住了皇帝领上的扣子。

皇帝为皇后成服并不需要缟素, 他穿鸦青的朝褂,领褖和两袖的袖襕用白, 凉帽以白布遮上红缨即可。只不过这种素服的绸领背了衬子,着实有点硬, 所以小太监伺候的时候指尖没捏住纽子, 也许打了个滑, 把皇帝颈间的一小块皮肤搓红了。

有前车之鉴, 嘤鸣动手的时候格外小心。姑娘做惯了精细的活儿, 连穿针引线都不难, 把纽子穿过纽襻, 压根不是事儿。

唯一为难的,就是要同他靠得这么近。昨儿都说好了不在万岁爷活动的方圆百丈内出现的,结果今儿一早就破了戒。不过没关系,养心殿地方相对小,等到了外面天大地大,她就能偷个闲,不用伺候皇上,不用伺候太皇太后,也不用伺候福晋。她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大声说话大口喘气,想想心里就舒坦。

东墙根儿有面大铜镜,镜子里照出两个身影,一个闷头较劲,一个抬眼望天。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皇帝看了半天的五彩斗拱,终于慢慢把视线调下来一些,落在她忙碌的手上。

“仔细你的指甲伤了朕。”皇帝嗓音寒凉,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

嘤鸣知道他的担忧,害怕她装糊涂,有意和他过不去。其实这种担忧很多余,她目前还没这个胆儿,至多敢怒不敢言罢了。

素服的纽子都扣好了,嘤鸣整了整他的领圈,才后退一步托起双手,“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养指甲。”

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眼,轻轻一瞥,十指纤纤,细洁干净。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脸之外的其他部位,上次去看一双手,好像是在皇太后那里,也是她,挽着袖子捣鼓茶道。忙碌的时候,一切都是流动的,并不能看真切。这回不太一样,她的手静静摊在他眼前,有意让他仔细看个明白。

一个女人的皮肤能白到什么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她没有伶仃瘦骨,就是匀称的修长,每一寸骨节都周正,每一片甲盖都饱满浑圆。那轻俏的一点嫣红覆在指尖,最自然的气色,比染了蔻丹的更自由。皇帝的视线落在最末的两指上,果然见指甲修剪得平整,恰到好处的一轮月亮浮于大野,他看见的是一双平实又不乏精致的手。

没养指甲,他缓缓抬起眼来,“你竟对太皇太后的话置若罔闻?”

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但嘤鸣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一直显得不耐烦、不高兴。她收回了手,垂袖道:“奴才不是不听老佛爷的话,是因为奴才常爱做些小玩意儿等,养了指甲办事不便,所以索性不养了。”

索性不养了,换句话说就是索性不充后宫了。可既然人都进来了,不充后宫又能做什么?像米嬷嬷一样,一辈子无家无口,无儿无女,一辈子只和太皇太后作伴吗?

那头德禄又托着盒子过来,是一条玄色地暗纹游龙腰带,腰带正中间的地方嵌着一面白玉方牌,这是以玉代孝,是只有在丧期里才用的物件。

德禄又冲嘤鸣使眼色,示意她给万岁爷系上。嘤鸣一脸凭什么,她又不是御前的人!这个德禄,简直得了太皇太后的真传,想尽办法要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亏她上回还觉得他送了深知赏赐的胰子过来,是个有心人,现在看看,终究脱不了太监善于投机巴结的脾性,他也指着她能登上后位,名正言顺忍受这位大才小性儿的主子爷。

她不接,德禄也是个有恒心的,继续冲她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到最后皇帝都有些忍不住了,也这么冷冷看着她。嘤鸣顿时就服了软,忙取过腰带来,略思量了下,转到皇帝背后半跪下来。

正面系,免不得投怀送抱似的白找尴尬,还是转到身后好,两手交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然后你就可以慢条斯理地扣,既窥不见天颜,也不会心虚慌张。

皇帝属于宽肩窄腰的那一类,以前她并未注意过他的身条儿,大略一扫就被冠上了觊觎他的罪名,要敢细看,眼珠子就真保不住了。这回因着办差事,切实地丈量了一番,心里嘀咕,大概还是年轻的缘故,要是到了纳公爷的岁数,肯定也是大腹便便了吧。

腰带是活扣,内务府花了些心思,不论腰杆粗细都可随意调节。嘤鸣干什么都容易认真,像姑娘爱把腰收成一捻,看上去更楚楚动人,打扮自己打扮惯了,手上的尺寸也是有记忆的,就这么顺势一收,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德禄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皇帝那一瞬的表情了,幼年践祚的皇帝,除了朝政上被掣肘的困扰,平常宫掖中的点滴谁也不敢怠慢。像他们这些蝼蚁似的人,绞光了指甲托着,都担心自己的手皮不够柔软,哪个敢对圣驾无礼?可偏偏齐家这位姑娘,她敢。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德禄看见她狠狠收了一下腰带,就是狠狠的,万岁爷脸上一僵,那会儿吓得他舌根都麻了,差点没厥过去。这是要谋害圣躬吗?这女人好狠的心啊,想想就罢了,居然真敢上手?

“嘤……嘤姑娘,您得轻柔着点儿……”德禄脸上直抽抽,他张开了两臂,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嘤鸣嗯了声,“我留着神呢,不过往常没伺候过主子,手有点儿生,下回就好了。”

还有下回?皇帝只觉肋叉子疼,可又不能发作,发作起来不好看相,今儿是皇后大出殡,也不宜动怒。

他缓缓舒了口气,“你……往后不必再伺候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嘤鸣听了转过来,恭顺地垂首道是,“奴才告退。”

她一步一步却行退到了槛外,皇帝挺着胸膛却不敢泄气,自己勾手往后探,固定住的银扣很难解开,他愁得拧起了眉头。

德禄慌忙把拂尘夹在腋下,转过去跪在地上打开了锁扣,一面哆嗦着说:“这个嘤姑娘……唉,怪奴才,她没在御前待过,不该让她伺候主子爷。”

腰上顿时一松,皇帝到这时才敢大喘气,他哼笑一声道:“她以为朕不知道,她恨不得这是朕的脖子,她想勒死朕!”

德禄更慌了,“主子爷,奴才这就去申斥嘤姑娘……”

皇帝说不必,气恼地将迦南香数珠缠在手腕上,神色如常走出了正殿。

“万岁爷起驾!”刘春柳在御驾前高呼一声,净道的太监小跑出去,一路啪啪的击掌声向远处传递。

皇帝登上肩舆,抬舆的太监稳稳当当上了肩。往常这些銮仪上伺候的人最是神气活现,披红挂彩的,全紫禁城就数他们穿得最艳。今儿全换了孝服,那齐整的素白的队伍,恍惚又重现大行皇后大丧时的凄惶。肩舆就在这片凄惶里,寂静无声地滑了出去。

御前的差事暂时移交给了刘大总管,德禄忙回身吩咐预备,随行送殡的人这就列队上东边敛禧门,再从东华门外绕过去,在午门前恭候。

宫里真是规矩极严的,那么多随驾的人,总有四五十,走动起来竟没什么脚步声。才换的麻布鞋,鞋底子落在地上,只有轻微而短促的一点声响,嘤鸣和松格紧跟着队伍,自己也小心踩着步子,随众人走出了敛禧门。

再往南,是御用车库和会典馆,德禄快步赶上来说:“姑娘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等梓宫起灵下来,您就登车,随御驾往巩华城。”

嘤鸣点点头,“谢谢谙达,您要多支应我点儿,这回人太多,我怕自己走丢了。”

“丢不了……”德禄道,三庆领着众人从他身后过,他比了比手,打发他们先行,自己到底趁这当口给姑娘提了个醒儿,“姑娘下回要是还伺候万岁爷穿戴,那个腰带啊……可不能勒得那么紧。”

嘤鸣迟疑了下,“谙达的意思,我这回伺候万岁爷,伺候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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