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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44)

皇帝说对,“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免得丢了太皇太后的脸,也丢了你阿玛的脸。”

其实他很想说别丢了他的脸,毕竟册封她做继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将来叫人说嘴,说“皇后娘娘我见过,就是送大殡那回,蹲在泥地里做饭的那个”,这么着像什么话?他的皇后可不是烧火丫头能干的。

而嘤鸣呢,觉得太皇太后的脸几乎是丢不着的,至于纳公爷为人,因为丢的脸太多了,也从来不怕丢脸。这么一想她还是认为自己没大错,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从挂炉鸭子到羊肉烧麦,再到后来的西墙根儿顶砚台,她吃了他多少亏?她也害怕,万一路上他又在膳食上动手脚,那她就活不到抵达巩华城了。

可是心里嘀咕是她自己的事儿,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惹恼了万岁爷,回头拍桌子瞪眼罚她立旗杆,她毕竟还是要脸的,这么大庭广众的现眼,总归不好看相。

“是。”她恭顺地说,“万岁爷的教诲奴才记住了,奴才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没动脑子好好琢磨,是奴才的罪过。”

就像那天赦免她罚跪后,德禄奉命问她知不知道错在哪儿。结果她没拿现成的逃避选秀说事儿,一下撇出去八千里,说不该送荷叶粥来,当时就叫人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今天又来,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说的真比唱的好听,她以为他能相信,那粥当真是给他熬的?

皇帝冷笑了声,“你别忙为自己开脱,你心里在计较什么,别打量朕不知道。”

嘤鸣还是垂着头,小心翼翼说:“奴才进宫,不敢心存计较,奴才一心一意想着主子。”

她的神来一笔,居然把皇帝说愣了。皇帝原本准备好了疾言厉色教训她一番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句一心一意想着主子,分明就是刻意奉承,皇帝却开始认真揣度,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假。

边上侍立的三庆看了小富一眼,发现这回闹不好能打在七寸上。小富眨了眨眼,谁说不是呢。

皇帝犹豫了,他皱着眉斟酌,甚至分辨她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佐证来。无奈她盯着脚尖,所有的世故圆滑都藏在那一低头的动作里,皇帝又有些不满,“齐嘤鸣,你很心虚么?为什么老低着头?”

嘤鸣发现这皇帝确实难伺候,她抬眼被斥窥探天颜,低头又说她心虚,看来得斜眼才行了。太皇太后曾经对她说过,别拿自己当奴才秧子,她天生也不像那些包衣,愿意任人揉搓着玩儿。泥人不还有三分土性呢么,她说:“万岁爷,奴才怕回头又不错眼珠瞧您,岂不在主子跟前失仪?”

她打太极的功夫炉火纯青,又把话顶了回去。其实要是像先前似的说软乎些,皇帝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可她绵里藏针,下了皇帝的脸,那情况就不妙了。

“朕知道,你进宫是迫于无奈,因此你百般不情愿,在朕跟前阴阳怪气。”

嘤鸣明白了,这回是专程找她斗嘴的,于是她欠身说不敢,“奴才从来没在主子跟前阴阳怪气,进宫是老佛爷瞧得起鄂奇里氏,奴才心甘情愿侍奉老佛爷,请万岁爷明鉴。”

皇帝又一哼:“今儿朕端了你的粥,你记恨朕。”

嘤鸣心说不止是今儿,从深知受委屈开始,她就一直记恨他。然而她不敢说,但被他咄咄相逼也有些不耐烦,便道:“奴才怎么能记恨万岁爷呢,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万岁爷的,区区一锅粥算得了什么。”

“还有酱菜。”皇帝替她补充了一下。

嘤鸣点头,“对,奴才忘了还有酱菜,谢万岁爷提点。”

皇帝终于可以确定了,她有反骨,对他心怀不满。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彼此都挑眼,藏着掖着犹如隔靴搔痒,十分不痛快。他轻舒了口气,反倒意态闲适了,“不瞒你说,朕也不待见你,只要朕乐意,爱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朕知道,你恨朕恨得牙根儿痒痒,可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吃了朕不成?”

结果她半点也不生气,蹲了个安道:“万岁爷言重了,我哪儿能吃了您呢,我是回民。”

第33章 芒种(2)

此话一出, 皇帝怔住了,御前的人也傻了。鄂奇里氏往上就是倒十辈儿,也是乌梁海祁民出身,什么时候改回民了?

他们费琢磨的当口, 嘤鸣蹲了个安, 说:“万岁爷要是没旁的吩咐, 奴才告退了。”然后不等皇帝答应, 自己从从容容退出了牛皮大帐。

身后终于传来了物件砸碎的声响,嘤鸣那一刻脑子是昏沉的,白茫茫一片, 什么都没法思量了。她想这回可算彻底在御前露了脸, 接下来会怎么样, 管他呢!

皇帝这辈子, 从来就没挨过那样的骂。起先他也没明白, 她忽然把自己变成了回民, 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觉得她可能是糊涂了, 粥没喝上, 连自己的祖宗是谁也给忘了。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为什么偏偏是回民,因为回民不吃猪肉, 她竟敢骂一国之君是猪!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 站在那里, 咬着槽牙腿颤身摇, 紧紧握起拳撑在书案上, 才保他没有气得跌坐回龙椅里。

“这个混账行子!”这已是皇帝骂过的最不入品的话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人挤兑成这样。她骂人不带脏字儿,这么拐着弯的奚落你,简直比指着你的面门骂还叫人难堪。

皇帝的愤怒不得纾解,扬袖扫了书案上的文房,那些笔墨纸砚哗啦啦四散滚落,御前的德禄、三庆,还有小富,三个人筛糠似的抖作了一团。

“万岁爷、万岁爷您息怒……”德禄往前爬了两步,哆哆嗦嗦说,“您保重圣躬,为这个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皇帝没有再说话,怒火隐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如暴雨将至,叫人心惊胆战。

如果可以,万岁爷这会子想杀人吧?先杀了那个骂人的齐嘤鸣,再杀了纳辛和薛尚章。他们一个亲爹,一个干爹,就教出来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儿,四更的时候妄图谋害圣躬,这会儿又出言不逊,薛尚章硬把她保举进来,原来就是为了谋反。她是不是觉得有太皇太后护着她,就有恃无恐了?这要是把万岁爷气出个好歹来,用不着别人收拾她,太皇太后头一个不能放过她。

小富没见过万岁爷震怒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万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那些臣工们的谏言分明已经令他火冒三丈了,他仍旧可以清风明月一笑了之,这是为君者的肚量。

结果这回肚量用到了极限,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齐嘤鸣掉脑袋的资格都有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万岁爷,嘤姑娘就这么跑了,奴才把她抓回来,供万岁爷处置。”

皇帝的眉眼深鸷,缓缓摇了摇头。太皇太后的那面“万国威宁”在她身上,他起先倒不担心她会拿出来,她没那个胆儿。眼下可就不好说了,因为一个胆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还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

嘤鸣那厢边走边拌蒜,骂完了一时舒坦,过后还是有点后怕。原来停马车的地方已经支起了小帐篷,松格站在门前等着她,见了她就说:“徳管事的到底是万岁爷贴身的人,办事儿真是熨帖。他说咱们夜里不能睡马车,地方太小,腿伸不直,往后要罗圈儿的。打发苏拉来支了这顶帐篷,还送了两张厚毡,回头垫上褥子再放竹席,不怕肚子受寒。”

嘤鸣走过来,什么都没说,闪身进了帐篷里。

松格见她萎顿,料着又受委屈了,想起这个就叫人难受。万岁爷老这么的拿她当眼中钉,将来还说要封后,封了后怎么办,两口子见天儿打架吗?真要这样,还不如那会儿对大行皇后呢,瞧着不痛快不瞧就是了,撂下不管,岂不两下里都省心?

松格往前蹭了两步,悠着声道:“主子,咱们不能心眼儿窄。您想想,头前咱们在府里不也得留神过日子吗,这回换了个不好伺候的,咱们兵来将挡,就蒙事儿吧,蒙着蒙着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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