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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49)

嘤鸣直起身来,有点执拗地偏着头,“奴才不走。”

皇帝愈发拱火了,“怎么?你敢抗旨?”

她说:“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这儿等主子降罪吧。”说完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连那点惶恐也彻底不见了。

皇帝登基十七年,头一回遇见口称奴才却使唤不动的东西,那一瞬竟让他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还好御前的人都支开了,否则当真下了自己的面子,不处置她就说不过去了。现在毕竟是在大行皇后大出殡期间,这会子就拿纳辛的闺女作筏子,还不是时候。

可这不妨碍皇帝被她气得站立起来,他说:“你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朕跟前耍赖!”你不走我走这套好像不太适用,行宫就这么大的地方,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声时,便有横刀过境的一片锋芒。嘤鸣心头虽哆嗦,但她依旧不服输,向上又磕一头,“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终于从宝座上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后脑勺,“齐嘤鸣,你是不是以为有太皇太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

嘤鸣说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万岁爷,回去之后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肠子都悔青了,可还不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冷哼一声,“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哄得老佛爷和太后高兴,成全了你的小算盘。朕和她们不一样,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来。告诉你,印章朕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你还惦记着要出宫呢吧,正好以此断了老佛爷的念想,你就在这里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这么重的话撂下,别说是她,就是纳辛也该哭了。皇帝自觉心里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一半,欣赏各式各样的人在他面前打颤求饶,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爱好。于是皇帝开始等着,等着看她接下来的狼狈和困窘,结果等了半天,等到她温吞的回答,说不行——

“宜陵是帝王陵寝,奴才何德何能,怎么能葬在这里呢。”

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会给自己找脸,还琢磨进宜陵呢?”

嘤鸣当然绝不愿意进宜陵,就是死也离他远远的。她知道皇帝不会杀她,说这些不过是为泄愤罢了。她今晚来是冲着印章,偶遇海银台的事儿她并不想提及,一来没什么见不得人,毕竟她眼下还没受封呢;二来就算老老实实交代了,换来的也是数落,因此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万岁爷把印还给奴才吧,奴才往后一定赴汤蹈火,以报万岁爷恩典。”

皇帝很不耐烦,“不在朕这儿,没有。”

“怎么能不在呢,您那么恨我……”她还在喃喃,“奴才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您不能拿这个和奴才开玩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儿,求万岁爷可怜可怜奴才吧。”

其实皇帝眼下要等的,早就不是那几句服软的话了。他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心头气不顺,有些事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作为帝王来说绝不是个好体验。

她还在地上跪着,他垂眼说:“起来,滚出去。”

嘤鸣手心里攥了满把汗,她很想高高应一声“嗻”,然后从这儿麻溜离开,可她又怕皇帝还没尽兴,总得再坚持坚持,把戏做足了。

最后皇帝见实在赶不走他,扬声叫德禄,“去,把纳辛找来!”

纳公爷很快就进了殿,看见闺女跪在那里,他还没到御前膝头子就软了,不住说:“嘤鸣又闯祸了不是?奴才说过的,她是个二五眼啊,主子爷千万别和她置气。”

皇帝胡乱摆了两下手道:“她不肯走,你把她带走。”

结果纳公爷满脸的不理解,“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把她带出大殿呢,还是让奴才把她带回家?”

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尔一笑,“纳辛,你想不想念先帝爷?”

纳公爷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说不想,那是大逆不道,说想,皇上就送他去见先帝爷,那可怎么得了!

纳公爷一叠磕头,“奴才这就把人带出去,请主子息怒、请主子息怒……”然后拽闺女,“姑娘,还不醒醒神儿……谢恩……快谢恩啊!”

嘤鸣这才又磕一头,却行退出了正殿。

到了外头,她阿玛直叹气,“ 你这是干嘛呢,捅那灰窝子,不怕火星儿燎了袍子?”

嘤鸣说没什么,“我干什么我自己明白。阿玛您回去吧。”说罢拽过松格就往围房去了。

纳公爷在身后喊,嘱咐松格劝着点儿,松格心想她主子主意大着呢,她也劝不住啊。

“万岁爷没劈了您?”松格真诚地打探。

嘤鸣苦笑道:“你当他不想?万岁爷的心眼子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我原以为他把印拿走是为了吓唬我,看来不是的,他是真想要我的脑袋。”

松格唉声叹气,“您往后的日子,怕还不如皇后娘娘呢。”

可不么,嘤鸣泄气地想,那主儿手黑心也黑,为了活下去,她也只能奋起反抗了。

第36章 芒种(5)

大行皇后的梓宫,在第二日傍晚时分终于进入了巩华城。

灵驾在五十里开外时, 就有快骑入城通禀, 所要路过的桥门一应都准备了奠礼, 巩华城外百步, 文武官员须跪地迎接。嘤鸣站在城头上看, 起先并不见踪影, 只看见浩瀚的平原无边无沿。不知是不是要变天的缘故,四野浮起一点苍白的烟云,颇有“瘴云蛮雨暗孤城”之感。

她抬头望望天,梓宫遇雨是要就地搭建芦殿的, 前四日都是晴好的天气, 偏偏将要到了, 却开始变天了么?路上淋了雨多不好……她心里愈发焦急,又等了良久,见一匹快马入城, 看那身形好像是深知的父亲。

薛公爷是随灵行走的, 他来了, 说明灵驾已经不远了。这时天愈发阴沉下来, 城内官员都已经出城, 皇帝自然也要亲迎的。城楼之下礼已齐备, 嘤鸣看见她阿玛和另一位内大臣开始轮番祭酒, 远处的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一队身影, 漫天的丹旐和白幡在半空中猎猎招展, 后面是巨大而精美的梓宫。灵驾末班由銮仪卫护送, 那些身穿朱红逊衣的人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在一片缟素下,显出怪异又强烈的冲突感。

松格在底下喊:“主子,灵驾来了!”

嘤鸣忙提袍跑下城楼,跪迎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文武官员以品阶高低排列,自城门往内,便是随扈侍卫和御前侍奉的人。嘤鸣身份尴尬,她琢磨了半天,带着松格挤到了三庆他们身边,三庆见了她很惊讶:“姑娘在这儿跪迎?”

不在这儿还能上哪儿?嘤鸣说对,“就是这儿。”

三庆嗫嚅了下,想想也是,既然没有定下位分,充其量是重臣家的小姐,跪在这儿也没什么。外头打炮了,轰地一声,是迎灵的信号。前头开道的卤簿缓慢进城,一列列的皂靴从面前走过,长途跋涉的鞋面儿早已被黄土弥散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每踏一步,都有细细的尘土飞扬。

皇后的灵驾先导总有一里路长短,其后梓宫由北门入城。嘤鸣随众人深深泥首下去,这个姿势保持了一盏茶时候,才听司礼的太监高呼礼毕。松格来搀她,她转身回望,凤棺已经送进殡宫,看不见什么首尾,只有守灵的官员和宫人们正忙碌,预备接下来的三跪九叩大礼。

啪地,一滴雨砸下来,正砸在嘤鸣脑门上,她抬手一抚,庆幸不已,“老天保佑,这会儿正好。”

可是三庆摇摇头,“您忘了,后头还有老佛爷、太后及宫里小主们呢。这会儿下了,只能冒雨进城了。”

嘤鸣听了朝城外看,荒原莽莽,哪里看得见仪驾的影子。

皇帝率领众臣退回城内,他要去殡宫灵前洒奠酒,老远就瞧见那个鹤一样伸长脖子眺望的人。下雨了,太监们撑伞奔走接应众官员,她不去找伞也不躲避,还那么呆呆朝城外张望,看上去像个缺心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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