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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42)

他们的高考无比顺利,双双以超出入取线不少的分数考入了第一志愿。

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原本已经能够走路的爷爷二次中风,程度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很多。

他和温别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爷爷再度出来。

爷爷醒了,他失去了声音,在足足三天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的城市。

俞适野和温别玉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能说话,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还试图去劝说爷爷,可爷爷表现得异常暴躁。

双方的对峙,在爷爷激烈的反应下,以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失败告终。

他们做了新的计划:上海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可以周末回来看老人,如果课程忙,就一周一个人回来,如果不忙,就一同回来。

一开始还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个疏忽。

俞适野从回忆中惊醒。他的身体正在发颤,颤抖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退后两步,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出满手冷汗,他的双眼也变了,好像瞳孔里贴上了层老旧泛黄的膜,这膜被烧着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焦黑了。

他无法回忆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后的事情。

那后来……他在医院里通知了温父和温母。

赶过来的两人凶恶且轻蔑地推开他:“小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早说了要送到疗养院去接受专业的照顾,现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

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声循环,怎么也关不掉。

是我没有将老人照顾好。

俞适野茫然地随同耳中声音想。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狂风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泪,让天真与自负一同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国内的养老院确实存在着设施老化和从业人员严重缺乏的状态,这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工资还不算高(。

不过近年还是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倾斜的,总体是在摸索着变好。

第二十四章

“我该怎么办?”

讷讷的疑问自地上的人嘴里传出来, 有些涩, 像在话里藏了小石子,一颗一颗硌着人。

时间真像一条悠长的迷宫,曲曲折折, 蜿蜒辗转,人在其中走了许久,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面临同样的东西。

俞适野将手插在兜里, 他摸出了一根烟,有点想抽,可最后还是丢进垃圾桶。

他对坐在地上的人说话:“未来固然重要, 现在就可以抛弃了吗?”

这引来对方茫然的一眼。

俞适野耐心地解释:“把爸爸接来的希望在遥远的未来, 你为之拼搏没有错,但未来还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总得把现在的日子先过了。如果给不了爸爸希望, 那总要给爸爸一些安慰吧?”

儿子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 收拾狼狈,两人再度回到屋子里。

他们出去的一会儿里,地上的杂乱已经被收拾了,老店长垂头喝着水,背脊还挺着, 但银白的发丝和横生的皱纹尽情将他苍老的模样透露出来。

总有那么一天, 你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衰老,如同走过岁月的岩石, 遮不去满身风化出的千疮百孔。

俞适野的目光在老店长身上一掠而过,很快转到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没有坐着,他倚墙站立,双手环抱,目光虚掷,有点发怔,有点焦躁。

他是在想当年的事情。

仅只目光一触,俞适野就明了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当年的事他不想回忆,更不想让温别玉回忆。

“爸!”儿子叫了一声。

这一声正好给了俞适野灵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侧身对着温别玉,不让温别玉看清自己的脸。了解总是互相的,他能够看穿温别玉在想什么,温别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他正面对上了吕光远,吕光远依旧拉着脸,扭着眉,连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达自己的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亲不过需要一个台阶下。

俞适野递出了台阶:“我刚才在外边和您孩子聊过了……”

他眼角的余光留在温别玉身上,看见温别玉随着他的声音抬了抬头,目光中聚出专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他很后悔,在外头跟我说,以后一定会多抽时间,带着自己的家人回来,好好陪您。”

俞适野缓慢说话,将事实做了一个轻巧的扭转,让不能改变的“孤独的老人与无能为力的孩子”变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独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儿子还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适野的节奏,走到老店长面前跪坐下来,握住老店长的手,怔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爸,对不起。”

仓皇和紧张在老店长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变成了对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恼,他囔囔起来:“干什么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说你了吗要你道歉……”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之间成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像戏台上的演员,拿手一抹,黑脸变红,哭脸变笑,快到苍白。

可人本就如此苍白,只要有一点点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将生命粉饰的绚丽色彩。

俞适野依然正眼注视这一对父子,余光观察温别玉。

他看见对方有些怔住,脸上带着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消散成为放松,放松又星星点点汇聚,汇聚成为羡慕。

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他相信了。

这样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脸上看见那种一片空白的痛苦。这让人的心,也变得一片空白……

温别玉爷爷的葬礼,几乎重现在俞适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灵堂,乌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头戴高帽,手舞丧棒,唢呐声伴着灵堂哀乐,哭嚎声裹挟黄纸飞舞,自脸盆里升起的烟,活了似的,窜在唱作念打的哭灵人周围,窜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边,再扑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温别玉。

温别玉站着,目光原向停灵棺,忽地扭过头来,朝站在灵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灵堂,人群,烟雾,是隔着他们的三重栅栏,一重深,一重远,一重一重,轻飘飘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那时温别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来,委顿下去,和黄纸一同落在火焰中,无声无息烧化了。

***

终于尝试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还有很多话要说,那是不需要被别人知道的私密时间,俞适野和温别玉没再停留,趁着父子两无暇他顾的时候静悄悄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迟了,俞适野也没太多力气再把车开回东京,于是依然来到昨晚住过的酒店住下。

俞适野对温别玉晃了晃手中的药酒:“我帮你把淤青揉一揉?”

温别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会害羞了吧?这样吧,我蒙着眼睛给你上药怎么样?防止我见色起意,犯错误。”

温别玉无语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小女孩吗,揉个淤青还要这样那样,以防有一块肉会突然掉下来?”

“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里头的药酒,暗示含义非常重。

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默不作声脱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衬衫一同脱下来,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

如果说俞适野的肤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颜色,那么温别玉的皮肤就像是冻起来的冰,冰上再涂一层瓷器般的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