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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83)

俞适野推开了一扇门。

他带着温别玉走进去,温别玉发现这是间陈列室。

红丝绒地毯和暗金色壁纸将这间房间点缀得典雅高贵,一枚枚金银奖牌贴满墙壁,每一枚奖牌下面,都会有一个小小的长条相框,相框里,有老人的照片和几行文字,描述他在疗养院的哪一次比赛中,获得了什么样的成绩。

温别玉看了几眼,发现上边的比赛五花八门,钓鱼,织毛衣,唱歌这样寻常的比赛也就算了,竟然连打扑克,吹口哨这样的事情,都能有比赛,还能拿奖牌。

“你看这个。”俞适野说。

他的手指指向墙壁的一处,那上边贴着位老人的照片,他金发碧眼,鹰钩鼻,薄嘴唇,从神色上看,有些严厉的刻薄劲,又有些满不在乎的风流感,汇合成种很矛盾的感觉。

如果孟启航在这里,他就能发现,俞适野现在所指的人,正是那方墓碑上的人。

但温别玉并不知道这一回事,他只是顺着俞适野手指的方向,很认真地看了两眼,发现在这面奖牌墙上,出现了不少这个老人的照片,哪怕其余也有获得两枚三枚奖牌的老人,这个老人出现的频率,依然太高了。

温别玉:“他是谁?”

“他是一位很勇敢的人……”俞适野慢慢说着,又抬起眼,望向温别玉,“是我出国这几年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接到电话……”

俞适野阖上眼,眼睑微颤。

“他选择安乐死。选择由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叫安德烈。”

***

认识安德烈,是在俞适野来到美国的一段时间后。

那时的俞适野,在经过一段时间疲于奔命的打工和学习后,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尽管难受,尽管恐惧,他还是选择进入疗养院,为自己争取一份护理的工作。

拿到护理证,进入疗养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洁,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有时候忙点也好,身体的疲惫能代替心里的感觉,可能人的感官神经就这么多,察觉到了一样,就要忽略另一样。

这比俞适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于午间休息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一份餐点,坐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发呆。

就是这时候,耳旁传来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护理?”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拿一根草茎,逗着笼子里的鸟儿,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金色的头发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里,疗养院里的老人都会选择穿着轻便的衣服,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面前的这一位似乎不太一样。

他穿着熨烫妥当的衬衫与西裤,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马甲,马甲的口袋里,还叠放了条丝绸白手帕,正经得随时随地可以去参加场宴会,站起来,从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头斜着身子,挑剔望着他,末了,嘴角嫌弃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吗?”

***

第二天的时候,俞适野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这家疗养院里可是个名人,上自疗养院的主管,下至这里的临时工,都知道这个人,而关于这个人的评价,似乎是由性别来区分的。

疗养院里的女人们都喜欢这个老头,年迈的老太太经常借由送东西的契机来找他完了,年轻的小护士也热衷于同他说话,她们都喜欢这个风趣又幽默的老头,还经常将一个本来不太应该形容这个年纪的男人的词汇,“潇洒”,用在他身上。

至于男人们,安德烈是疗养院里男人的公敌,俞适野最初以为这是因为女人对安德烈太好,对于这点,他倒是有些体会。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男人们拒绝安德烈,不全是因为安德烈太有女人缘,更因为这个对女人风趣又幽默的老头,在对上男人的时候,总会变得刻薄又恶毒。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天使,她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用清甜的嗓子绕着你叽叽喳喳,就像清晨沐浴在阳光中的百灵鸟。”

那是疗养院的客厅,安德烈拿着自己老旧的水壶,他总带着这一水壶,壶子外壳像有个什么标志,但经年累月,已经磨损看不清了。他坐在女人环成的圈中,翩翩说着俏皮话,引来女人们一连串的娇笑,有人问:

“那男人呢?”

“至于男人,呵,男人。”

安德烈大声冷笑,冷笑声中,周围看报的读书的男人们,脸色齐刷刷黑了半边。

道听途说的了解很快截止,因为在分配给他护理的不多的老人之中,安德烈正是其中一位。

这一天,俞适野轮到了照顾安德烈的任务。一大早,他就来到安德烈的房前敲门,他敲了两声,没人回应,于是又敲两声,里头传来安德烈不耐烦的声音:

“听得见,我没聋,进来。”

“……”俞适野。

他推门进去,因为觉得老头正发起床脾气,于是保持沉默,打开衣柜,准备替人穿衣。

老头碧绿色的眼睛盯住他:“姜黄色格子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袜子也要姜黄色的,别忘了我放在柜子底下的手帕和领带。”

俞适野逐一满足老头,老头的手帕和领带有些多,他就将盒子拿出来,放到老头面前,让老头自由挑选。

这个动作使老头额外地看了他一眼:“把它们铺出来。”

俞适野照做了,把领带和手帕铺了一床铺。

安德烈望来望去,审视对比,最后,提起手指,矜持点点其中几件。

俞适野将这几件东西拿出来,把其余收好,最后在替人穿衣。

穿套的过程中,老头颇为挑剔,不是嫌俞适野手脚慢了,就是嫌俞适野动作粗暴,俞适野沉默着,但仔细改正,等折腾出比给别的人穿衣两倍的时间,总算把人的收拾妥当,他注意到老头西装裤的裤脚上有些线头,于是,蹲下身,帮人把那些线头给剪了。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离开,老头突然出声了:

“我注意到你从进入这家疗养院开始就愁眉苦脸。”

已经走到门口的俞适野再度回头,听见老头辛辣的嘲笑:

“面对下肢瘫痪的老人,你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开始愁眉苦脸了?”

“……”俞适野。

这个老头,真的有点讨厌。

第五十一章

讨人厌的老头还是一个活力十足的老头。

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老年人惯常的暮气沉沉, 他思维敏捷, 行动力极强,正在疗养院里轰轰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鲜花贺卡, 明天蛋糕曲奇,闹得疗养院上下热议不断。

作为老头的护理人员, 俞适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况下并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选花束,比如制作蛋糕, 比如在这个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谈的时候站在旁边假装看书,实则听壁脚,以便于让老头于不动声色间掌握该老太太的喜好, 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还学习了些魔术技法, 就为了配合这老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风头……

这家疗养院里,俞适野一共照顾五个老人, 但其余四个人捆一起加起来, 还没有一个安德烈麻烦。

但这些并非难以忍受的,他总要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令俞适野和安德烈爆发第一次冲突的,他们出门钓鱼的时候。

一条长长的溪水曲曲折折,河边钓鱼的人总坐着, 呆在轮椅上的老头毫不突出, 他挥动钓竿,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

“你来这里都两个月了, 还不够你从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正望着溪水的俞适野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安德烈继续评价:“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够让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这只是一场恋爱而已,人要学会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