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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93)

他们一早出了门,等到达医院门口,正好是上午十点。

修得气派的大门人群进出,望着高耸的大楼,俞适野前进的脚步略微迟疑了下,立时落后了温别玉半个身位。

温别玉回过头来:“小野?”

俞适野抓住温别玉的手掌,若无其事地笑道:“在想待会要用什么样的姿势见你妈妈。”

“还能用什么姿势?”温别玉也笑上一声,反握俞适野的手,举起来,晃一晃,“当然是以这种合法家属的姿势去见了。”

两人手握着手,一路到达温别玉妈妈所在的楼层。

温别玉的妈妈原本住的是走廊床位,昨天俞适野知道事情后,打了两个电话,把她调到了单人病房,病房内的陈设还不错,电视沙发单独洗浴间,如果没有吊瓶和护士,以及躺在病床上的憔悴的女人,这里看着就像是在住酒店一样。

“……妈。”温别玉叫了一声,“我和小野来看你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躺在床上的温母立时激动起来,偏坐起半边身体:“你来了!小玉,过来,快坐下。”

温别玉想问的是母亲的身体状态。

但温母第一想说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她拉着温别玉的手,神色除了痛楚之外,更添愤恨,愤恨全是针对温别玉父亲的,她迫不及待地对温别玉诉苦,甚至忘了就站在旁边的俞适野:“你知道吗,你爸爸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半点声息,打电话电话不接,再打就关机,你说他是人吗——”

事情又回到了昨天电话里的情况,温母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温父的不是,从吃饭睡觉做家务的生活琐碎一路说到看病买房这样的大事。

好像生活里的所有都是可以抱怨的。

俞适野接到了温别玉递来的一个歉意的眼神,他挑挑嘴角,回以微笑,估量着面前的抱怨短时间内是不会结束的,索性放空思维,将自己绝大多数的注意都转移到工作上,只留一只耳朵,听温别玉和他妈妈说话。

他们谈了好长一长串的温别玉父亲,主要是温母在说话,在温别玉的数次打断之后,好不容易,抱怨终于停止了,他们也能谈点正事,温别玉提议给妈妈找一个护工。

“……你说什么,你要给我找护工?为什么要护工?”

“照顾你,你自己一个人呆在医院,没有人帮忙做事不行。”

“你呢?”

“我要工作。”

“别开玩笑了,我要护工我不会自己请吗?我需要的不是护工,小玉,我需要的是你。”

“妈妈,我周末有时间会过来看你的。”

“小玉,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吧……你别走了……”

“如果你一定想要看见我,我可以帮你安排转院到上海。”

“上海我人生地不熟,你也要忙工作,你就在这里好好陪我几天,陪我受伤这几天,耽误不了你什么的。”

温别玉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看了眼行程表,算了算自己的时间。

“明天我可以再留下来,后天有个必须参加的会议,会议之后……”

“小玉,”温母质问,“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样,不想呆在我这里?”

“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有事”这两个字,温别玉已经反复强调了很多次,但温母好像总是听不见,他有点疲倦,于是反问对方:

“……妈妈,那么当年爷爷生病,你们为什么不半个月里、一个月里,抽一点点耽误不了什么的时间,回去看看他呢?”

温别玉轻轻询问。

“当年的你们没有空,怎么能确定现在的我有空?”

魂游天外的俞适野听见这一句,迅速收敛起精神。

他先去看温别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虚虚将手合握,平静之中,带着三分冷然。

“你……”

俞适野再转向温母,看见温母的嘴唇在颤抖,接着,颤抖传遍了她的全身,她脸色煞白,就在这一瞬间,高声尖叫: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是你妈,我生了你!你这样对我是想让我和你爷爷一样,都去——”

“温夫人!”

俞适野立刻断喝,阻止了温母剩下的话。

他上前一步,挡在温别玉和他妈妈之间,他对温别玉说:“别玉,我想喝杯咖啡,能帮我带一杯吗?”

温别玉疑惑望着俞适野。

俞适野和声劝他:“让我和你妈妈单独聊一会吧。”

温别玉皱起了眉,并不非常赞同,但说话的人是俞适野,他合一下眼,还是站起来:“我去去就来。”

俞适野:“我等你。”

他将人送到了门口,站在门口,一路看着人走到电梯前,还回头朝自己这里看了一眼,他遥遥给人一个微笑,又挥挥手,这才算将人安抚进了电梯。

他关了门,坐在温别玉刚才坐着的位置,看向温母。

“夫人,你忘记九年前,我们的约定了吗?我们约好了……”

俞适野语气冰冷。

“绝不告诉别玉,他爷爷死亡的真相。”

第五十八章

“我……”温母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温别玉在的时候, 她是靠在床边沿的,现在她往床中央挪了下,用手拉高被子, “我没有要告诉他那件事。”

拉高的被子掩不住主人轻微的颤抖。

指向明确的句子让人很轻易地联想起九年前的事情。

九年之前,同样是医院, 她和丈夫接到消息,匆匆从外地回来, 刚踏入医院的走廊,就被眼前的人拦下来了。

那时候的俞适野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孩子正抽条,十分单薄, 高高瘦瘦的人站在他们面前, 半身是血,一直在发抖。

“叔叔,阿姨,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 我想请你们,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别玉,唯独这件事情,不要告诉……”

这个孩子,嘴里说着请求的话, 但看向他们的眼神, 却像狼一样凶狠。

她知道,丈夫是有些被吓到了。所以后来的葬礼, 才那么强硬地不让人进来。

当时的小孩已经令人害怕,现在……

她的视线忍不住偏向俞适野,立刻看见了对方锐利的眼睛。

当年孤勇似的凶狠并没有消失,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了更为成熟的锋芒。

她只想要避开这样的锋芒。

“希望如此。”俞适野淡淡说了一句,“这件事情,不说,不只是为了别玉,也为了您二位的颜面……这种事情,就算在大城市也是一桩新闻,何况在小城市?要是老家的邻居亲朋知道了这件事,您二位可能这辈子都没脸再回去了吧。”

温母尴尬地扭过了头,再度保证: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放心,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小玉陪我的这些日子里,我会守口如瓶的……”

俞适野扬了扬眉,没有针对这个秘密再说什么,只单刀直入问:“夫人,你真的需要别玉的陪伴吗?”

“你怎么这样说?”温母愕道,“我当然需要,那是我儿子,我爱他,我想见他……”

“夫人,别玉来到这里了,你开心吗?”俞适野索性直接挑破,“从我们刚才进来到现在为止,你关心过别玉吗?听过别玉对你的关心吗?你一直在絮叨的,是什么?”

并不难以发现。

从温别玉进来到现在为止,温母絮叨甚至不是自己的伤情,她话里话外,想说的,要说的,就一个。

她甩手不见的丈夫。

她拉着温别玉,要求温别玉留下来,也并不是真的寂寞,真想要温别玉的陪伴。

放养长大的小孩,对父母是淡淡的;放养小孩长大的父母,对小孩也是淡淡的。

只是有些时候,当他们需要孩子的时候,一下子,生疏的时光被抹消,维系父母子女的血缘被提纯,所有的行为,都被冠名以爱……

爱哪有这么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