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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95)

“当然。”

俞适野坐着沉吟了一会, 为了调试小暖,他是盘着腿席地坐下的,这种姿势工作没什么问题, 但要也能够在吵架上, 可能就有点不够舒适了。

他挥挥手,打发小暖:“拿两个沙发垫过来。”

小暖:“好的主人。”

一声嗡鸣,圆滚滚的机器人从地上站起来了, 温别玉这才真正观察这个机器人。

面前的机器人是圆柱体, 大概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顶端是半球形,有两个闪烁着蓝光的电子眼,身体两旁有两只结实的钢制胳膊,但底端没有腿, 腿变成了更加灵活的滚轮。

机器人旋转一圈, 锁定沙发,行驶到沙发之前, 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抓起个沙发靠垫,再度回到俞适野面前。

“主人,您的沙发垫。”

俞适野接过了,分给温别玉一个,再对小暖说:“一边玩去。”

“好的主人,有需要随时叫我,小暖始终等您。”

“这个机器智能还挺高的。”看完了全程,温别玉颇感兴趣的对俞适野说。

“也就实现了帮忙买菜,搬运重物,实时寻路,拍摄视频,照料瘫痪病人,偶尔和病人聊聊天等功能,距离完全体还差得很远。”俞适野的谦虚是非常独具特色的谦虚。

“那完全体是什么?”温别玉虚心询问。

“能够完全实现护工的职能,甚至能像个朋友一样和病人聊天。”

“这真的能够实现?”

“未来二十年,科技创新不是梦。”俞适野冲温别玉眨眨眼。

“嗯,你说的前景很诱人,换了时间我也很愿意和你深入谈谈,但是现在……”温别玉神思清明,目光犀利,“小野,不要转移话题。”

“……”尝试转移话题但果然失败了,俞适野咳了一声,矫饰道,“我才没有,就是一不小心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多了。”

说罢,俞适野将沙发垫抱在怀中,很有仪式感地宣布:

“我开始了。”

“请。”

“别玉,以下是假设,假设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嗯?”

“我得了肺癌,晚期。”

轰地一声,温别玉大脑直接炸响,清晰的视野不复存在,就像一台断了线路,接触不良的电视机,只见一片雪花屏。

“我还有一个不良的习惯。”俞适野继续说,“我爱抽烟。”

温别玉从毫无准备的惊惧之中喘过一口气来,他明知这只是一场模拟,但依旧不可控地感触到了惶恐与愤怒,他并没有压抑这些情绪。

这是模拟,也是实践。

他觉得他们需要一场彻底释放内心秘密的争执。

“……肺癌晚期,继续抽烟?”

“对。”

“你不要命了!”温别玉断然说,“我决不允许!”

“我对香烟有依赖,如果不吸烟,我就没有办法工作。”

“你还对TP香水有依赖,你还对高定服饰有依赖,你还对我有依赖。”温别玉冷冷道,“你现在可劲地揪着一样有害依赖糟蹋自己剩下的那点命,图什么,图我心疼吗?”

“……”俞适野被怼了一脸,“吸烟能够缓解我工作时候的紧张情绪和痛苦。而这些是我去做别的事情没有办法达成的。”

“你这时本来也不该再工作。”温别玉不止没有退让,甚至前进了一大步,“你应该放下一切,我们会去积极治疗,争取——”

“争取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能够躺在病床上,多数数日子吗?”俞适野问。

对面人的话突然停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那样悲伤,好像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被狠狠遗弃在荒郊野岭,群山是囹圄,他是囚徒。

“所以你就准备抛弃我?”温别玉问,“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我?”

“是吗?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在故意丢下你,无视你做的所有努力,一意孤行地选择自己所选择的,”俞适野反问温别玉,“我是在无理取闹,我是在报复你吗?”

“我并不……”

“别玉,不要紧张,我只是单纯地在询问你的想法。”俞适野说。

“……”温别玉承认了,“是,我没法不这么想。”

“那你会想多久呢?你还会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温别玉怔了怔,“也许我还会想,你为什么会无视我所作出的努力,明明我用尽方法,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更多地在一起。你呢,你有看到我的努力吗?”

“……”

俞适野闭了眼。

“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别人回答。

“那谁能够回答。”温别玉忽然咄咄逼人,“你想让谁回答我?”

俞适野依然没有说话。

温别玉此时又说:“刚才是你举例子,现在应该我来举例子了。我的例子和你相似,得肺癌的是我,抽烟的是我,除此以外,以上条件都不变,你的答案呢?你能够就这样看着我抽烟工作吗?俞适野。”

“……我不能。”俞适野承认这一点。

“那你怎么可以,”温别玉先闭上眼,再蓦然睁开,红血丝已布满了他的瞳孔,他用力一挥胳膊,打开了放置在旁边的电脑,冲俞适野怒吼,“要求我做到这一点!——”

“哐当”的响声之后,率先响起的是小暖的声音。

“检测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主人,您还好吗?请回答小暖。”

“闭嘴。”俞适野。

“收到。”

小暖的声音停了,俞适野和温别玉也不说话,仿佛尘埃降落后,断壁残垣里,静悄悄一派无声息。

他们相对沉默着,许久许久,温别玉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点缥缈,缥缈之中又透着冷静。

“小野,刚才我很生气,但现在我冷静了一些,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这么生气,甚至恨你……因为我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无能为力。我愿意做出所有的努力,可我的努力带给你的帮助,微乎其微。”

“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咬紧牙关,“我恨我自己。”

“别玉,别恨自己,”俞适野说,“这是我最不想你产生的情绪。”

这更是他藏着掖着不说那件事的最深缘由。

九年前不敢说,九年后没理由再说。

这件事早已装入棺椁,饰以鲜花,于往生之火中化为灰烬,那就让尘埃归于大地,将平静归于爱者。

“一个人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添加上另外一个。别玉,我只希望你能快乐,所以我将无法再改变的事情对你隐瞒……你能够理解我吗?”

他一直想要将事情永久隐瞒。

但是如果……如果真的瞒不下去,他也想要以一种最和缓的方式让温别玉知道。

他举了这些例子。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温别玉听出来,还是没有听出来。

一路听到这里,温别玉突然没了力气,他将脸埋在掌心,久久不语。

俞适野等了一会,又笑道:

“刚才是不是你第一次对人大吼大叫?还挺新鲜的,偶尔宣泄一下也挺好……”

还是没有回答。

俞适野在心底微微叹气,站起来,抱住小暖。

“别玉,我今天去公司的实验室加班,抓紧最后时间,把这个人工智障好好整理一下,再过几天,它就要尝试投入实际使用了。”

他抱着机器走到门口的时候,温别玉迟滞的声音响起来。

“小野。”

“嗯?”

“我不敢想象,如果这些真的发生……”

猜测的声音犹如一柄尖刀,插入俞适野的胸口,他想要回身拥抱温别玉,可连自己的情绪都已经控制不住,只能抱着机器,落荒逃出家里。

他将机器丢在副驾驶座上,启动了车子,却久久没有踩下油门,车辆的振颤中,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他问机器人:“小暖,你知道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