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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镜(43)+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如今在这里瞧见沈丘,秦存心里也有些惊异:“沈兄如何在此?”

沈丘闻言感慨道:“当日做了几天官,才晓得官位与我非我所求,便辞了官到此隐居,方知世间乐事如此而已。”

他感慨叹息好一会儿,问秦存道:“倒是秦兄,怎的忽然跑到这里来?不曾远迎,实在失礼了,寒舍简陋,若不嫌弃,请进来坐吧。”

秦存跟他踏进篱笆进了门,见一位妇人坐在床上,孩子坐在妇人双腿中间,等她给自己梳头,她瞧见秦存,忽地蹿起来,也没瞧着自己父亲,便冲到秦存面前,道:“大叔!我那玉佩!你帮我拿来了么?”

秦存低头瞧瞧她,看她瞪着眼睛,伸手抓着自己的袖子,点点头,轻轻把她的手扒开,左手捋开右手的袖子,张开右拳,把手心里的那枚玉佩递给她。

“哇啊,谢谢大叔!”她从她手中抢过玉佩,笑得眯起眼睛,抱着那枚玉佩上下左右不停地看,“大叔真好,若我长大了,就嫁给大叔!大叔就一直一直对我好了。”

秦存失笑,沈丘喝道:“阿棠,休得胡言!”

孩子躲到她母亲的怀里去了。

沈丘道:“秦兄见笑了,这是我女儿沈棠心。”

孩子探头喊道:“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棠!”

沈丘笑道:“这丫头平日就爱胡言乱语,叫内子惯坏了,还请秦兄不要计较。那玉佩是早年我在京城时就为她打的,可惜这丫头丢三落四,弄丢了不知几回,这次多谢秦兄替她送回来了。”

秦存瞧着那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瞧着她对自己笑,顿了很久,才低声道:“无妨。”又说,“她很好。”

沈丘惊了一惊,又笑了。

秦存本以为,失去一切的自己已经学会不再执着于什么。只是当日,虽明知只是孩子的戏言,他却忍不住当了真。

后来几次调迁,秦存被调离这个城镇,再找回来的时候,这屋子,这篱笆,这海棠树都没了踪影,只听人说,那孩子节日里让人抱走了,父母便辗转寻去,从此不见音信。

秦存站在江一棠的坟前,手里拿着一沓阴币,这是他第二次埋葬自己的妻子,他想,大概也没有第三次了。

拿着两枚玉佩的时候,他隐约知道江一棠想要的是什么,只是这样东西,是他不能给,也不愿给的。

他攥紧她,让她像笼里的雀儿,自己扼住自己的喉咙。

江一棠向来是个有小聪明的人,她从不叫自己吃了亏去,于是这一回,她也胜了一筹。

第30章 黄泉雨

黄泉,又下雨了,这里的雨从来不会像凡世夏季的暴雨一样迅猛暴烈地砸下来,更多时候,都是细雨飘飘,织就似雾的雨幕,模糊了人眼,把黄泉变得不明朗,滞涩带有湿气。落在地上时,仿佛人轻而小心的脚步,“沙沙”细细的声音,偶尔动静大些,就是“哒哒”的声音了。那些雨落在地上,便滚进忘川,成为忘川的一部分。

顶上的竹篷把我掩盖起来,我坐在船篷里,雨便不能碰到我,但我仍感觉鼻腔有隐约的重量,重重地压下来,仿佛屏息的感觉,似乎很浓的湿气。

船晃了一下,我面前的孟如早已经醉昏过去,这时她的头在船篷上一打,才又醒过来,睁开一双泪蒙蒙的眼睛,冲我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背扶正,靠在船篷上,向我伸出手。我瞧瞧她,把葫芦递过去,她接过葫芦,毫不犹豫地仰头,把酒灌进嘴里,她喉咙一阵阵咕咚响,一会儿才抹抹嘴,把葫芦的塞子紧上,把葫芦递还给我。

我瞧瞧手上的葫芦,扒开塞子喝了一口,把塞子塞上了。

她撑起身子坐了一会儿,甩甩头,虽然又喝了酒,但她似乎更加清醒了,又好似没有,她还在冲我笑,指着我笑,一边笑着,一边摇头,然后她叹了口气。

我安静地坐着,她似乎恍恍惚惚,道:“一百年,就要过去了么?”

我应道:“嗯,还有三天。”

她大笑起来,在甲板上打滚,说:“真好,真好啊。”

我看着她,应道:“嗯。”

她忽然停了笑,坐起身来,上下打量着我,弯起嘴角做出了一个微笑的神情,身体在发颤,忍着大笑或大哭的冲动,眼睛却不住地眨,闭上眼,又忽地睁开,她张了张嘴,最终指着我身后道:“浮生,你的客人来了么?”

我点点头,应道:“嗯。”

我把斗笠戴好,便出船篷,向河对岸看去,看见迷雾模糊的岸边,有一团乌黑的影子,它匍匐在地上,左右徘徊着,动作小心翼翼,身子轻轻颤动,两三步便停一会,用那似乎是头的部位四处张望。

我向河伸出手,北冥便开始一阵搅动,把水里的篙抛给我,我接住了,看见孟如从船篷里走出来,她脸颊红着,脚步却稳着,她笑笑说:“去瞧瞧,我也要去。”

我点点头,把篙伸进河里,一划一抵,便把船划动了,它摇晃着向河那边靠去。孟如爬上船篷,在上头盘膝坐下,脸上红彤彤的,挂着一大团笑,大概仍是酒意未尽。

她惯于寻我饮酒,隔几日便来一次,但酒量并不好,总是不到两口便自己醉昏过去了,从没有自觉的,如今她那把大勺子也叫她酒醉时丢下了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过会儿应当去找回才是。

我也同她喝了许多酒,却不曾醉过,那些酒同我而言与白水无差,我清醒着,一直清醒着,这些年来,就算是睡梦中我也保持着清醒,我常常看着孟如在我的船上睡觉,只是看着。若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一片空无黑暗,却总有许多东西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大团大团地聚集,又散开,有时候,我也会微微觉得晕眩。

船离得岸近了,那团黑色的影子也从迷雾中显现出来,逐渐清晰,那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在雨雾中升腾跳动,可雨水浇不熄它的狂躁,于是它愈加地嚣然不羁。

“好大的怨气。”孟如呼道,“咚”一声,我把船靠了岸,扔开篙踏上岸,向那团黑气走去,近了,才看见那火焰里头裹着一直老狗,它一只耳朵被撕了一个缺口,掉牙的嘴豁开,从里头耷拉下一条长长的舌头,那些黑色的火焰黏附在舌头上,顺着舌头滴下来,落在地上,又迅速融进它周身的火焰里,它的毛发一团团板结在身上,因为裹着那黑气,瞧不清本身的毛色。

瞧见人来,它本耸起身子,竖起耳朵向这边龇牙,然而在看清我的一瞬间,它便瑟缩起来,左右没敢逃开,只好团在原地,把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用眼睛觑着我,发出“呜呜”的低哑吼叫。

我低头瞧了它一会儿,蹲下身,向它伸出一只手,它抬头看看我,然后低着身子,慢慢匍匐挪到我跟前,紧紧闭上眼睛,头耷在地上,不再呜咽做声,那些火焰被风吹散一样,翻滚到我反方向去了,把那颗衰老丑陋的狗头显露在我掌下,那张狗脸实在过于丑恶了,本身青灰的皮毛掉了许多块,露出几块光裸的长满细小疙瘩的皮肤,两只眼圈周围泛着红色,并几条黄色的疤痕贯在鼻侧,样子颇有些狠烈,然而却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全身都在发抖。

孟如瞧着这场景,忽地笑了一下,说:“非人的魂魄也能出现在黄泉?”

我把手向下压了压,按在那颗狗头上,轻轻揉了揉,那狗闭着眼睛,停止了浑身的颤抖,反倒把侧脸贴到我掌心里,小心挨蹭。

我收回手,抬头去看她,应道:“自然,非人的魂魄自然也在黄泉,只是能显出灵体的实在少,上一次出现这样的魂灵是三百五十一年前,你也曾见过的。”

她不在意地在船舷上坐下,脚踩在岸上,笑道:“那大约就是我忘了罢。”

我看着她坐下,又低头去看那条老狗,解释说:“凡世间,凡是生灵则有魂魄,最终也都会归于黄泉,只是这魂魄的强弱兴衰各有差别,一般说来,人之灵最强,鸟兽次之,鱼虫再次,草木又次,亦因此而有智能高低之差别。不过,例外也是有的,人类中的智弱者,残障者,魂魄强度与鸟兽相仿;鸟兽中执念深重的,或是合众之灵,魂魄强度又可媲美人类,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