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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镜(45)+番外

作者: 傀骨 阅读记录

后来几年吧,听人说南面有好多人要打过来了,城里头有钱人收拾东西赶紧跑,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跑,跟我一起的叫花子叫我跑,我想我也没钱,还怕人家当兵的抢我不成,就没跑,我那时候想啊,等那些有钱人跑了,就到他们院子里转转去,没准就能捞到一两件宝贝呢,拿去卖了,我就有钱了,吃叫花鸡……

他身子忽地一僵,把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收了一收,站起来低头看看我,又猛地坐下来,坐得端端正正,两只手我在脚腕上,向我低头道:“镜先生,失礼了。”

他悄悄伸手擦了擦嘴巴边。

我瞧瞧他,看见他满脸的绯红几乎都已经退下去,只有眼眶周边还带着些红,便摇摇头,问他:“还要酒么?”

他猛然摇头,频频摆手道:“不不,不要,不用了,多谢先生。”

我点点头,说道:“无妨,你再讲吧。”

他愣了愣,试探着开口。

我……是我想得太好了,南方造反的军队果真开了来,我无父无母也无银钱,却也没能逃开,军队死了人,便要添口,便要抓壮丁,城里其他人都逃命去了,我身子虽瘦小,却也还算得上壮实,就也叫他们拿去做了个兵。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带着我的小兵起的,他读过几年书,因此该有些学问,他喃喃着:“山河绵延,海晏河清”,说:“赵三七这名字虽朴素,也颇有寓意,只还粗野了些,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赵延清吧。”他瞧我年纪尚幼,便对我多加照拂,闲暇时候也教我识了两个字,他曾教我说:“天下之大义,由于心,系于身,出于行。而四海苦乱,君者不君,士者不士,今举旗者,望之具云气,可知圣也,尽绵薄之力与随,亦幸也,可乎”我是听不懂的,至今也不懂那些拗口的词句,只是他念叨的时候太多,我便跟着记下来了。

那个人,在军队里待了许久了,才从小兵升了十夫长,但这职位不过他自己认的罢了,他身子并不强健,只得到伙房去做些事情,时候长了,做了大厨子倒是真的,他叫我跟着,便能做些相对松快些的活计。

跟得久了,我知道他很不一样,至少是和队伍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念叨的那些话,除了我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些,是没人耐烦听的,大约这也是他与我亲近的缘由;比如同营的兵讲些荤笑话时,只他不哄笑出声,脸色阵红阵白,却也不挪位置,那些小兵知道这些,常说些荤话逗他,他回回脸红,却无意回避一次,时候长了,那些兵莫名对他生出敬意来,便少逗他了;比如他有时候会看着火堆发呆,喃喃地背些书,拿着树枝在那些炭灰上一笔一划地写东西,我偶尔认得出两个字,很多时候却认不出。

我瞧什么都新鲜,还能学学,也跟了他许久,因此他教我的东西,死的时候我都还有些记忆,到了黄泉地府,便更清楚了,现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有时候不自觉便想起他来。

不过他怕是早就投胎了。

也没多少日子吧,队伍开向北方,便和别的队伍打仗,胜了两回。我在后头伙夫军,不晓得如何胜的,只晓得全军欢呼,那几日粮食多煮了几碗,再后来就败仗了,前军死了精光,只好伙夫再上,我刚刚抄起锅盖就被人架了起来,一群不认得的人把我绑起来扔到一边,后来又有几个人被扔过来,倒在我边上,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他。

那些我不认得的兵把他独独拖将出来,用棍子打他,用脚踹他,嘴里叽叽咕咕骂些荤话,后来又有个不认识的兵来了,跟这些人说了几句话,转过头来问他要不要投降,他没说话,那些人便又踢了他几脚,他没说话,他看看我,又把眼睛移开了,又挨了几脚。

我知道他想跟我讲话,但却至今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他身子本就弱,那顿毒打过后两天,他就在我边上断了气,死前他没跟我说话,看都没看我一眼。有兵来拉他出去,这才知道他死了,而后又有兵问我们投不投降,我大约知道这叫儆猴,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不过,既然他是这样死的,那我也这样死,就好了吧。

于是我也没有说话了。

赵延清说完了他的故事,脸上的红也干净了,他低声道:“叨扰先生了。”

我摇摇头。

他继续说:“我没在黄泉看见他,他大约已经投胎去了,派发汤药的时候,我总不得不把那些记得的事情一遍遍再想一遍,一天天的,如此三百年,当真有些煎熬了。”

他站起来,向我拱手:“先生,我如今去往轮回,这些事,也能忘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能的,你且去罢。”

他低了低头,又抬眼看向我,低声说:“先生珍重。”

他回头上岸,在新的鬼卒手上拿过一碗汤,仰头灌下去,又把碗还给鬼卒,便径直从桥上过去了,走得很快,很稳。

三百年前,赵延清还是个孩子心性,因此做了鬼卒,如今去轮回,却不再是了。

“浮生。”我知道有人叫我,便回头去,看见孟如站在我面前,她手里拿着她那柄大勺子,眼中清明,葡萄色的眼睛闪着光,含着盈盈的生气,她脸上的红晕尽数褪去,只留着一个微微的笑,她笑着看向我,说:“浮生,我已经知道了。”

我避开她的笑和眼神,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应道:“那么,你去吧。”

她弯腰看我,脸上仍然带着笑:“珍重,浮生。”

“……”

她背手拿着那把勺子,跨上岸,回头看向我,又笑了笑,抬脚把我的船用力一踢,那船被她这股力量向外一带,向忘川中间漂去了,我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远,最后被迷雾吞没去了,连影子也没剩下。

“摆……渡……”我张口唱这首曲子,只是两个字出口,便停下来。

我拿出那个小琉璃瓶,低头看着,轻轻摩挲着。

小番外 小兵

有时候,他望着篝火,也会没头没脑地想:“这天下局,也不知是谁赢了。”

第32章 来者

他要来了,我虽不愿知道这个,可也终究知道了,这实在惹人心烦,因为他已经出现在黄泉,这样一来,对于我与他来说,我们相距只不过是咫尺而已。那么,我转头便能看见他站在我身后,这就不是什么叫人惊奇的事情了。

于是我转头就看见他了,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那袍子宽松得紧,将将遮住他身体而不至于垮掉,甚而还露出大片胸膛,腰间一根黑色的缎带把袍子收了一收,他长发披着,在发尾用一根白色的帛带紧紧绑了,但还有丝缕的黑发从他鬓角垂下,散在脸颊边上,他手上握着个竹简,半遮半掩地从宽袖子里露出个角,黄泉绵绵的雨滑过他身边,在他身体不远处错开,便跃入忘川。这样看来,他与我究竟不同,这也是难怪的。

早些时候,他说会到黄泉来瞧瞧我,我宁愿他别到我跟前来,却也知道他向来是不食言的,只得淡了躲他的心思,于是我这样突然地瞧见他这样合景合情合理,大概也不算那样突然了。

他的名字叫简行之。

“浮生,我说过,我会来看你的。”他看着我,伸手抚摸我的发顶,又顺着一缕头发捋到发尾,偏头看了看,问,\"你近来可还好么?\"

我瞧着他,等他把手放下,便把斗笠扶到头顶,宽大的斗笠遮挡住我大半张脸,从他的角度看,大约只瞧得见我的一点下巴,我为这种险险的遮蔽感感到宽心,虽明晓得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却不自觉把它当做一种顽抗的方式。

他似乎笑了笑。

“如此,你看过了,便离开吧。”我微微把头偏低一点,让斗笠也能把我的下巴遮住,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