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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20)

作者: 燕云客 阅读记录

不过这十来日的光景,金枝竟和明珠十分的投缘,两个人言笑晏晏,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说话的档口,人陆陆续续地多起来,明珠是受过特殊关照的,只是精奇嬷嬷的关照,反而会带来其余人的不忿与妒忌,故而没有人乐意同明珠讲话,金枝微微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言了。

绣房的活已经比旁的地方轻松了,众人待在一块儿给宫里的主子们做鞋、裁剪春装,明珠的绣活最出众,精奇嬷嬷常让她示范,明珠过得也算是清闲。

吃了午饭,众人有半个时辰的清闲时辰,金枝凑过来和明珠说话,暴室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消磨一个人的全部耐心和热情,众人虽然在休息,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木然和僵硬,没人乐意多说一句话,一个个都像是行将就木的死人。

这时候就体现出金枝的不同来,她眉眼飞扬,笑起来脸上像带着阳光,是这暴室里头为数不多的明快颜色,她坐在明珠身边,大多数时间都是金枝在说,明珠在听,一个跳脱飞扬,一个温柔沉静,竟让人瞧着说不出的和谐。

“这才刚过了除夕,也算是喘了口气,这逢年过节,主子们开心的时候,就是奴才们受罪的时候。我原本是跟着太皇太后的,太后娘娘乐意看戏,奴才们守在后头等着,一站就是三个时辰,动也不许动一下,我连听戏的心思都没了,从太平阁里头出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金枝说着,可眉眼中也瞧不出什么凄楚来,还是欢喜的神色更多,“太皇太后大行之后,几个心腹的丫头被打发了陪葬,其次的有去给太皇太后守皇陵的,像我这般人微言轻的,无处可去,就来这做活,一晃也有一年了,倒是你,稳妥的好模样,犯了什么错?”

明珠细声细气地说:“我是服侍长公主的,前几日打碎了一个御赐的双耳瓶。”

金枝听得瞪大了眼睛:“我的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错,若换做是我,只怕坟头的草都要长出来了,竟没打没罚,只让你干活就得了,你可知道那一个瓶子多少钱?”

明珠自然知道这其中少不得严鹤臣的周旋,可对着金枝也只能佯装不知:“竟这般严重,怕是长公主宽厚下人,我才有这样的福气和你说话。”

“的确是要念几句阿弥陀佛,”金枝拍了拍胸口。绣房的院子里有几个染缸,一旁晾着各色的绣布绣线,她们二人就这般坐在绣布和绣线中间,有徐徐的风吹过,四处阒无人声,只有这小小两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温和的阳光洒了一身,金枝笑起来的模样轻灵讨喜,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脆生生的,带着甜。

“今年乞巧节没有大过,这是因着太皇太后新丧的孝期未满的缘故,你可晓得在前两年,这乞巧节又是怎样的风光。”

金枝来了兴致,拉着明珠的手笑盈盈道,“那时候,提前两日,每个宫女准备两个瓷碗,放在太阳底下晒着,晒上十几个时辰,水面上会起一层水皮子,乞巧节前后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为了护着水皮子别被雨点砸坏,也要费好些个功夫。等晒好了,需要轻轻低下头,摒着气,用鼻子去试,若是觉得丝丝凉意,可鼻尖没有沾到水,那就说明起了水皮子,这时候就要拿一根针,针尖朝着北方,让这根针浮在水面儿上,看看透过针眼的阳光是什么样。若是梭型就再好不过了,说明织女要赐你一双巧手,可宫女们最怕的是那种两头粗中间细的形状。”

金枝卖关子一样顿住,明珠正听得入迷,拉着她的袖子摇:“好姐姐,然后呢?”

金枝这才道:“那种叫棒槌型,说明你啊,是个榆木脑袋!可说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去年乞巧节,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我投进碗里的那根针就是棒槌型的,你瞧瞧,就我这手脚粗笨的,兜兜转转,竟来绣房做工了!”明珠抿着嘴笑起来,金枝笑得开怀,早把笑不露齿的规矩抛到了脑后去。

严鹤臣来到绣房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模样。色彩斑斓的绣线和绣布中间,放着两个木凳子,日头晴好,两个女郎一边打着络子,一边笑着聊天,明珠向来端庄的脸上,如今带着由内而外的欢喜气,阳光在她素色的衣服上跳动着,这小小的女郎,美得惊为天人。

严鹤臣站定了身子,离着她们还有一丈远,可她们小姐妹说得开怀,没人瞧见站在一旁的严鹤臣。

“明珠你是哪里人。”金枝低下头给自己的络子打结。

“我是河间人。”明珠轻声道。

“啊!河间!我知道这,”金枝托着下巴看着明珠,“我进宫前,已经在河间说好了一户人家,他家的郎子是读书人,等我明年放出宫便来提亲,那郎子我入宫前偷偷瞧了一眼,一等一的好容貌,你瞧,你和我还是有缘。”金枝这般的年轻宫女,说起这些来,亦是双颊微红,“明珠你呢?可许了人家?”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就亡故了,也没有人给我的亲事上心。”明珠说话的模样四平八稳,语气也不见什么悲痛,只是在阐述事实,“父亲续弦之后,对我的事并不过问。”

“可怜见的!”金枝把自己的打好的络子放在一边,“莫怕,待我出宫,定给你留意最好的郎子,明珠这般心灵手巧,求娶的人,怕是要踩破门槛。等到你出宫的时候啊,我估计已经嫁到河间来了,我和你要好好挑一挑,可不要挑花了眼,日后你我就一同作伴!”

听着金枝勾勒着这般不着边际的话,不知怎的,明珠却莫名觉得温馨起来,她凝眸而笑,眉眼间都是温驯:“这是极好的,那日后就拜托姐姐留意了。”

偌大皇城里山雨欲来,风刀霜剑凛冽扑面,可偏偏在这幽幽永巷的深处,明珠也恍惚着幻想了一下只属于普通人的简单生活,而后她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样平淡恣意的生活,本从她一出生起,就不属于她。

严鹤臣留意到了明珠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眼角的那一丝丝向往,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明明就不喜欢皇庭,可她偏偏时时刻刻展露出一副爱慕虚荣,贪恋皇权富贵来的模样,是想要骗他,还是偏想自欺欺人呢?

“明珠。”严鹤臣叫了她的名字。

金枝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惴惴的看向明珠,明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站起身走到严鹤臣,收敛起脸上全部的表情,只剩下柔顺乖巧:“严大人。”

严鹤臣向来喜欢不动声色、做事不掺杂个人感情的人,可偏偏,明珠以这样一个公事公办的表情站在他面前,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他看着眼前的女郎,又想到她方才双眸莹然,眉眼含笑的模样,只觉得心里便不大舒坦。

“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以后就不用来绣房了。”

明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金枝,金枝也是一副没有料到的神情,就这般直直愣愣地看着明珠,眼睛一红,几乎掉下泪来。

第19章

明珠来的时候本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在禁庭里头,想来也没有什么当真是属于自己的。明珠跟在严鹤臣身后,出了绣房的门。金枝一直站在她身后,眼睛里含着一汪泪。这个结局本也是明珠的意料之中,可事到如今,也难免生出些许的不舍来。

她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严鹤臣感受到了,心里也升起了些许微妙的不悦,他顿了足,回过头看向明珠,却没料到她心事重重就这般撞到了他的背上,严鹤臣的身子是冷的,衣服上的龙涎香,像是被渗到了骨子里头,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像什么样子,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严鹤臣一板一眼地说话,明珠微微抿着唇,低声说:“在这暴室里头的人,不晓得什么年岁可以出去呢?大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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