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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41)

作者: 燕云客 阅读记录

看到这小女郎眼中的忧虑神色,严鹤臣倏而一笑,站在这个角度,他脸上的神情只有明珠一人可以看清,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笑,不是冷笑也不是慈悲,这笑容里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放心不下。

他一言不发,和她错肩而过。身后的门开了又关,严鹤臣的脚步声静静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太后摆了摆手,熙和沉默地带着几个小宫女走了出去,暖阁里只余下太后和明珠两个人,明珠惴惴的有几分不安,过了不知多久,太后才问:“严鹤臣可说了,让你来这做什么?”

太后的语气很不好,冷冷地带着冰渣子,明珠心里明白,严鹤臣这般贸然把她送到太后眼前去,太后怕是觉得她别有所图吧。明珠手心微微出汗,还握着严鹤臣给她的牌子,她犹豫了一下福了福身对太后道:“严大人旁的也没说,只让我把这个献给太后。”

她抬起双手,把手里的牌子亮了出来,太后接过,微微一愣。

这块牌子是用一种特殊的金属制成的,镂刻着夔纹、万字纹和十二章纹,正中间是一个篆书雕刻着的烫金的五字,她的手颤抖了起来,这块牌子只有三个,是先帝在时专门为三个儿子打造的。

明珠没料到太后竟有这么大的反应,越发好奇严鹤臣这块牌子是什么东西,太后把这块牌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是真物无疑,再看着一脸懵懂的明珠,她心里突然雪亮起来。

严鹤臣这一块令牌,无外乎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身为皇子的信物敬献出来,表明自己绝无不臣之心,自己绝不会做有损皇权的事情来。而这样珍贵的令牌,竟让明珠奉上,明珠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说什么把明珠放到她身边儿伺候,这都是虚的,他为的是借太后的身份庇护明珠,他没有向皇上投诚,让皇上庇护明珠,只怕是不想让明珠入宫吧。

把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想明白了,太后心里反而踏实了几分,皇上对明珠上心是真的,可太后知道,帝王家难有专情,明珠在皇上心里只怕是个新鲜物件,很快就抛到脑后去了,可若是借一个奴才,就得到严鹤臣的归附,当真是划算极了。

太后倚在靠背上,把牌子小心地收好,语气也平和了许多:“既然严鹤臣让你来万福宫,日后就要按照万福宫的规矩办事,至于规矩,一会子让熙和好好教一教你。”

严鹤臣出了万福宫之后,并没有很快离去,他抬起眼睛看着万福宫明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和檐下垂挂着的大红灯笼在夜风里左右摇曳。

像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这里,足下生了根,让他生生迈不开步子,跟在太后身边,只怕等闲不得见面了,这对明珠来说,是一件好事。有什么东西四下零落了,严恪,明珠,还有许许多多人。走在掖庭悠长的街道上,严鹤臣两手空空。

心里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

这条路离昭和宫也近,襄平长公主已经离开掖庭一个多月了,这宫殿里面冷寂而荒凉,再也不复当年灯火通明的模样了,眼见高楼起,又见大厦倾,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哪都适用。

“明珠。”严鹤臣在心里叫了她的名字,“张明珠。”这不是一个唇齿留香的名字,简单上口,甚至有几分过于富丽堂皇,可在他的唇齿间却是轻柔的,想含着一块清甜的糖。

严鹤臣垂下手,手指划过衣摆间绣好的那只仙鹤,微微弯起了唇角。

第36章

明珠留在万福宫里伺候太后听书, 有专门的老太监过来,明珠立在一旁随侍即可,太后年龄大了, 平日里带人也算得上宽厚, 明珠的日子并不算难做,太后待她也算不得好,也并不曾特别关照她。

可这样子却让明珠放下心来,她被特别关怀得久了,心里头分外渴望能被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只是万福宫里密得像个铁桶,连翘是不能进来和她做伴儿了。

万福宫里规矩很多,一大早上等着太后起身,宫女们都在外间站着, 等里头司勤的女官把帐幔掀开,会悄悄给其余几个小宫女们打手势, 示意太后脸色是好是坏。

而后伺候穿衣的、递帕子净手洁面的、端漱口水的,林林总总有十多个人一窝蜂地涌进来, 待所有人收拾停当,熙和姑姑会上前给太后梳头选首饰,这一天算是开始了。

皇上下了早朝要专门来万福宫晨昏定省,进门的档口就瞧见了明珠, 她依旧穿着豆蔻绿的宫装, 头发绾成螺髻, 两个耳垂上挂着一对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姿势灵动地左右摇摆着。

钟灵毓秀, 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干净来。皇上瞧了两眼,和太后叙了几句前朝的事,而后若无其事道:“明珠怎么来伺候母后了?”

太后瞧了一眼明珠,笑了笑:“我身边的照影年初的时候送出宫了,如今没个伶俐的丫头,明珠我也见过,是个聪颖的,我让熙和对内务府那边说过了,专门儿把她留在我身边。”

皇上点了点头:“母后这边人手不够,儿子也没上心,当真是罪过,一会儿就让内务府那边挑几个伶俐丫头给母后留用。”

太后又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老婆子一个,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有明珠就是极好了,她做事妥帖,只怕日后也能像熙和似的能干。”

太后的意思宇文夔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回她是真心打算把明珠留在身边了,明珠早在司礼监的时候,他只等着找个时机把她纳进后宫来,可如今她跟着太后,要纳她只怕没那么容易了,做儿子的要从自己母后身边抢人做妃子,真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这可是难办了,水葱似的人亭亭地杵在眼前,看得见摸不着,皇上喝了口茶水,而后看着太后淡淡道:“大理寺那边今天早上弹劾了严鹤臣,罗列其诸多罪名,为首一条是结党营私,买卖官爵,可此人狡诈,许多证据还没来得及收集就已经被他看出端倪,如今人已经收押起来了。”

站在太后身后的明珠猛地收紧了在袖中的手指。

“明珠,你替哀家瞧瞧,后面的圆子羹好了没,若是好了给皇上端一碗。”明珠道了声喏,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日头刺眼,明珠却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在她心里,严鹤臣是无所不能的,不晓得多少次都能转危为安,她总觉得这一回也是如此,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哪还有人记得他肉身凡胎,难免事事周全呢?

明珠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步去了小厨房,端着托盘,看着眼前精致香甜的圆子羹,一个极恶意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若是下上丁点的鹤顶红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学习的都是君为臣纲的那一套,从来都不曾生出过半分不臣之心,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几日她格外留心着外头的动静,整个紫禁城兵甲林立,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带着冷冽和肃杀,这样的阴云弥漫了许多日,只隐约听见熙和姑姑同别人讲了一句,这阵子又死了很多人,尸体被拖着扔出了宫外。

皇帝的权力在和严鹤臣的权力博弈着,隔着九重宫阙,都能闻到空气里的肃杀和血腥气。严鹤臣被关在宫里,这偌大紫禁城,藏一个人太轻易了,明珠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而后,突然有一天,掖庭的冷肃空气,豁然一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喜气,从前朝传来了消息,权宦严鹤臣已经被剪去羽翼,伏法认罪了。皇上宽宥他多年劳苦功高,把他遣送至皇陵里禁闭思过。

皇陵也是在京城里,只不过远离掖庭,车马不便。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可只有明珠一个人食不知味。

严鹤臣不是一个好人,严鹤臣也曾经反复和她重申过这一点,买官卖官,私营盐铁,哪一样都是犯了王朝的大忌,可明珠依然不觉得他坏,司礼监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严鹤臣早已显示出极高的政治才干,私营盐铁又如何,这几年来,乾朝的国库翻了整整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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