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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106)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阴云霁压眉注视了他片刻,表情很平静,仿佛在看无关紧要的夜烛,在天亮之时慢慢熄灭。他说道:“嗯,你去罢,好好为陛下效力,别动歪心思。”

毕方点点头,他清楚的明白,他又不是阴云霁,没有那好运道,暗中谋君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富贵泼天。

毕方站起身,抱走那一堆批号的奏章。下一次或者御前亲自发出来,或者司礼监的下属过来,总之他是不能再来的了。

毕方想到这里,心思恍惚了一瞬,抱着的奏章掉出来一本,恰好摊开露出了阴云霁的批红。

毕方低头去拾,莫名的熟悉感涌上他心头,十来年侍奉,不论怎么变,他还是能认出几分的。不经意扫到了内容,毕方心焦,脱口道:“干爹,您这样容易心里郁结,于保养有碍,万请珍重。”

阴云霁薄唇微勾,凤眸深邃,温柔的神情像是临着悬崖向下望,面前有着山风烈烈,有着深不可测,他却不动声色的平和。

阴云霁淡淡说道:“但凡她有其他的办法,但凡我有其他的办法,都不会如此。毕方,我一直觉得,人可以争命,不可以争天。我此生强求,只是想改命,不是要换天。到今日,我有隐忍,她亦有退让,岂能事事求全。”

若他生来注定落魄为宦,他已一意孤行,靠强求改了原本的命运做了中宫。可是不管他再怎么拼尽全力,也不能让自己变回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所谓不能逆天就是如此。

他有能为,也有难以为。这一点,他同李祐温一样清醒,清醒到即便沉睡,即便醉酒,也无法逃避。

很多年后,毕方在病床上阖眼闭目时还能想起,余着大婚喜韵的乾清宫正殿中央,静静站立着羸弱的身影,那个后来不论正史还是野史,都语焉不详的嘉成中宫当时的神情。

毕方之后行走数十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再见过,那样不小心被窥到的鸿蒙初开,像是阴柔画皮上闪裂的罅隙,从里面能看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向死而生,能看到日日夜夜的哀鸣咆哮,能看到越雷池时的天谴霹雳。

可是下一瞬阴云霁便关上了那外露的疏忽,垂眸微悯的面上沉静如光尘,好似皈依后安宁的信徒,带着被度化的无悲无喜。就像他从未有过怨恨质问呼天抢地,从未有过偏执妄念悬崖薄冰。

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了,包括他自己。如果想往后都不会再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痛本身已不被他当成痛。

李祐温想要的,便是他的底线,除这之外的所有,他已于昨夜统统亲手割裂,隐于深宫做她脚下的影,做她手里的偶。

这样活着如受诛刑,他从此神形俱灭。可他情之所至,心甘如饴。

第91章

成婚对于李祐温,是筹码,是手段,是任何可以掺杂阴谋的东西。它绝不意味着她人生下一阶段的开始,仅仅是他们之间一小段不轻不重的插曲。

壮丽冰冷的皇宫是如此的屹立坚固,沉默如磐石终年不改。她生于斯长于斯,人生早已被同化得没有那么多层次,无所谓分段,也无所谓节点。

她既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也没有多少风花雪月的闲时,甚至鲜有普通人大开大合的喜怒哀乐。

她有的只是雾气弥漫,晦暗混杂的孤寂和庸常。

仍在宫中挂着的锦缎红绸,只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池塘,随着水声荡起一瞬涟漪,却又渐次的圈叠消散,慢慢归于平静。

这一潭池水,至始至终,贯穿她一生。而她得到了他,也不过是池塘里的两朵莲花努力的长出了枝蔓,碰触着相互靠近了一些。

终究也是长不了脚,跳不出这泥沼的。

毕方抱着一摞奏章缓缓退出乾清宫,走了不远就看到李祐温身着明黄,背着手抬头,没被金冠束全的几缕细发从额边垂落,露出那双在臣子面前永远温和的双眸。

毕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白日的天空无星无云还晃眼,几乎没什么人能够长时间的看着。而她看起来已经仰视许久。

毕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层层红漆的宫墙,和略高于宫墙的金黄殿脊。

李祐温听见毕方跪拜请安的声音,转过身低头看他的头顶,目光又滑到被他小心放在身旁的整齐的奏折,淡淡的说道:“你和他道过别了?”

毕方叩首,恭敬答道:“是。”

李祐温蹙了蹙眉,忍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她其实想问阴云霁说了什么,可是她知道,他对别人说的话,做的表情,从来不能全信。她不应舍近求远,反而去听谎话。

但她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要反复探听那些她早已明白的萧索。若不想去直面问他,只能通过这个和他最亲近的下属的感觉去猜测。

可是这个问题,倒是把毕方难住了。他觉得阴云霁根本就是没有感觉。

面前有九重山河社稷,爱至此反倒不是毁天灭地,不是头破血流,而是漫漫昼夜的隐忍。

隐忍愤怒本身不是愤怒,隐忍悲伤本身也不是悲伤。它只是铁打的锅盖,一但合缝扣下去,任釜中是如何的翻滚煎熬,便也只风平浪静。

毕方面对阴云霁,就像面对现在的李祐温。

毕方静默了片刻,方才回道:“臣驽钝,陛下何不亲自去问?”

李祐温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若说不出,那朕也没什么可问的。”

毕方想着阴云霁羸弱的身体,万经不起这么消磨,心里一着急,话还是冒险说了出来,“陛下,您若有心事,还是讲与中宫为善。再不济,中宫恐怕亦有话对陛下说。”

李祐温面上没有什么波澜,睫毛半掩的眸子漆黑一片。微风在她身前吹过,带起垂下的佩带浮起几寸,又缓缓落下。

她垂首看它浮起落下,落下浮起,反复几次,方才慢慢的开口,“毕方,朕是天子。天有霹雳惊雷,有骤风呼啸,有云雾变幻,但你几时见过,它开口说话?越是万钧之重,越是难言一字。”

李祐温顿了顿,接着说道:“朕在失声的那数月里就明白了,语言不是万能的。朕与他都在水里,情话说得再多,也不能凭空变出梯子,递给他送他出去。”

更何况她想要的本就是能陪她一直在水里的人。

这些话不必她说他也明白,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割裂自己,放松身体任由水寸寸淹没他的口鼻。所以她才会侧头旁观着,却无能为力,甚至不发一言。

这是她命里注定的天道,多说一句都是违逆。

李祐温接着说道:“你是他一手带大,若是连你也不懂,那世上懂的,唯朕与他二人了。”

毕方知道,李祐温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心中恍惚,露了隐秘的慨叹。再说再听,于君于臣,便都是逾越了。

他叩首再行礼,便捧起奏章缓缓退下了。

等毕方在视野中消失不见,李祐温还立在原地,抬眼看着乾清宫紧闭的宫门,汉白玉的阶上还缠着正红绸缎。

正看着,忽然宫门从内打开了。阴云霁久等她不归,想要去寻她,不料刚拉开门扉便看见她站在数丈外,静静的看着他。

明黄的衣角落落飒飒,似是与鬓边发丝相追逐,她温润的眼眸里压着万千风云,一眨间便绽成了桃花叠放灼灼。

阴云霁愣了一瞬,便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问道:“陛下怎么不进去?”

李祐温轻抬眸了他片刻,笑道:“刚刚在想事情。外面转凉了,你也不要久站,朕同你一起进去。”

没有人提毕方,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

从那以后,阴云霁在李祐温上朝的时候,大都喜欢去承乾宫赏花。深秋时分那株“秋露白”开得极好,梨花如白练,殿前溶月。

阴云霁派人洒扫了宫殿,另置了一套寝具在其中。从来帝后没有同住一殿之理,他其实应该搬出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