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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97)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夏安起身绞了丝帕,替阴云霁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将胸前的布条重新敷药换过,找了套新的上衣给他穿好,其间还将他带血的床褥重新换过,盖好被子防止他受凉伤风。

这样一顿收拾下来,阴云霁的脸色方才转好了一些。

夏安又在屋里煎了一副养胃的药,边扇着火,边说道:“陛下肯来看你,不是极好的事么。这些日子,言官一直在递折子,她全留中待发了。她想提拔内阁为你说话,可是那帮拿笔杆子的就没几个向着你的。逼得她没办法,直接把国子监的学生下放到地方,再从地方提拔官员上京。那帮学生考出功名也是先到地方历练,能早点去倒是都同意。地方的官员不熟悉你,反对的声音也小。只是他们上京来,什么事物都不熟练,现在京政倒是有大半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加上你这东厂没被剿的都关起来了,整个盛京舆情汹汹,说什么的都有。她能抽空过来,也是不容易。”

阴云霁侧头,听得有些揪心,仔细回想刚才李祐温身上是否有疲惫的感觉,可是只记起自己的愤怒和绝望,以至于丧失了敏锐的感官。

若是他早点知道,早点知道这些事,他必会好好同她说说话。

夏安看他默不作声,决定再放个大招,毕竟他看得出来,李祐温是真心喜欢阴云霁,他作为长辈,也不愿意看他俩这么互相自误。

夏安放下了手里的扇火的小扇,捡起地上的一小截琉璃棒,上面还有凹凸锋利的断痕,便说道:“你是为这个和陛下闹吧?这么尖锐的东西就往嗓子里咽,你还当真是不要命了。”

阴云霁冷笑一声,“陛下这么对我,我还要命做什么,拿给她玩么?”

夏安诧异道:“你怎么能往那里想呢?陛下何时耍着你玩了?”

阴云霁咬牙说道:“她明知…明知我不能有子嗣,还和我做那档子事,不是玩弄我是什么?”

夏安一愣,默然半晌,缓缓放下手里的琉璃,说道:“你错了,陛下是真的很爱你。那种事不是肮脏可耻的,也不是为了绵延子嗣,陛下只是想还给你,作为人可以享受的最基本的欢愉,仅此而已。”

阴云霁在被下握紧手掌,冷冷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我一介宦官,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游走在人世的罅隙里,做不了父亲,成不了家庭,得不到爱,我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夏安摇摇头,注视着他目光悲悯,语调哀伤的说道:“所以陛下是真的爱你,我听见你说想要个平等,她已经给你了。”他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她为了你放弃了可以生育的千分之一的机会。”

阴云霁整个人都木了,脑中像是轰隆隆的雷声碾过,心里漫上巨大的惶恐,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安看着他,像是怜悯打烊时晚到的孩童错过了最后的糖果,缓缓的说道:“其实陛下的药是一日不能缺的,如果断了一日,不仅前功尽弃,以后即便再喝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了,此生再无法生育。而你逼宫那日,她原本已经换了药。她自出生起,二十年十月余,七千六百一十一碗药,碗碗经过我的手,因为你,她尽皆虚掷。”

阴云霁的眼泪霎时间便流了下来,他抓住床单的手生生折下指甲来,血又重新刺目,他含混的呜咽着,像是要把心都吐出来,因为那东西已经不会跳了。

夏安接着说道:“她早就打算陪你了,你做不了父亲,她便也不做母亲。你不是得不到爱,她其实已经给你了。你也不是不能成婚,她力排众议就是要迎你入宫。如果这就是你想得到的平等,她已经给你了。”

阴云霁在长时间的无声的哭泣后,终于嘶喊出声,带着对自己的痛恨,想要奋力的杀死这可悲的命运,“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未将她看做帝王,我只是把她看做一个人普通的人,我想要的平等,不过是希望她也同样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说罢,不顾满身的伤口便要下床。夏安看着他胸前的布条又要渗出血迹,连忙拦住他说道:“你要做什么?”

阴云霁痛到咬牙,可还是说道:“我要去见陛下。”

夏安叹了口气,把他按回去,说道:“你冷静点,陛下不会见你的,况且你出不了这道门。”

阴云霁发红的眼睛抬头盯着夏安,冷冷问道:“陛下为什么不会见我?”

夏安说道:“她判了你的死刑,便不会改了,想必是被你伤了心。”想了想又说道:“或者被你的念头惊到了,你要知道,她首先是一位皇帝。”

阴云霁被夏安的话泼了盆冷水,不管她有多爱,那都是刚才之前的事了。她向来言出必行,她既然要将他剥皮萱草,那就是不会再爱自己了。

阴云霁生平第一次有了百念俱灰的感觉,得到了奢求的爱又被自己亲手弄丢,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第83章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自古起义者反抗皇帝,也不过是藏着私心,想要自己去替换而已。

李祐温回到御书房,陷坐在冷硬的龙椅里,皱眉揉着太阳穴,细细的指尖捏进皮肤里,不断的回想阴云霁的话。

谁能和皇帝平等呢?皇帝乃是天之子,被子民奉为万岁,即便尊贵如皇后也不过千岁。她已登至顶峰,漫漫余生,寒来暑往,也只是一人独赏,所以她才那么渴望有人能真心实意的入宫陪她。

没错,只是陪她。她想要的,绝不是阴云霁这样,怀着惊世骇俗的念头,甚至想要推翻几千年的皇权体系。

想与皇帝平等,要么分国而治,要么,李祐温想到这里,眸中一寒,要么便是无君而治。

君权神授,天命所予,李祐温再爱他,也不可能为了他,让祖宗的江山来路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让君臣纲常尽皆泯灭。

她要安安稳稳的承接先祖的道路,然后在大行后将它顺顺利利的交给继位者。李祐温想到这里,便有愤怒涌上心头。因为既定好的人生,出现了阴云霁这个变数,也是唯一的变数。

为何他不肯妥妥帖帖的,难道自己给他的还不够么?李祐温将桌上留中的奏折揉成一团,咬牙想着。她退让的已经够多了,但是他的野心太大了,还要让她怎么让?

到这一步,她根本已经让不了,也不能让了。

可是此时独坐,李祐温心里隐隐有个声音,不可遏制的尖锐的质问,难道阴云霁说的真的不对么?自己为帝王凭的是血脉传承,可是生来如此便一定是不可动摇的么?

像是心里的一根刺,扎得李祐温的眼睛有些发红。她竟然有些庆幸,阴云霁被硬生生的折断了翅膀,方才埋没于深宫不得出。若不然他这样闪光的自由的灵魂,放到外面任其翱翔,保不齐现在已然天下大乱。

想到这里,李祐温心里的愤怒悄然平息下来。她落荒而逃,躲在这里惶惶然,不过是因为她明白,他说得是对的。

而她却不能让这种正确成立。

这样说来,她不过扮演着可耻的迫害者的角色。宫刑锁住了阴云霁的身体,让他双脚牢牢的扎在皇城,永世不得出,而她却想让他的思想高光一并锁住,飞不出层层宫墙,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悄然湮灭无人知晓。

同样是被九重深宫禁锢的人,可是何其悲哀,她却要再去加害他。李祐温乌黑的眼眸透着寒光,看着缓缓缩短的灯烛,脑中将帝王社稷,前朝后宫都想了一遍,暗暗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她要阴云霁这个人,神形俱灭。

*

李祐温第二天在奉天殿早朝便宣布,她决定要到郁青山祭天。

历代帝王一生只可到郁青山祭天一次,到裕朝圣教蕴空教,提出一件非财非寿不逆王朝气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