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共我饮长风(87)
燕昱:“没料到四弟隐于暗处,阴谋算计,的确是我的失误。”
启帝:“绝对的阴谋,唯有以绝对的势力压制,方能使对方屈服,这一点阿辰就做的很好。”
“你到底还是偏心大哥的,我不如他?呵,除了妇人之仁我究竟哪点不如他?”
“辰儿他是真的很仁慈没错,可他并非没有能力。”启帝的声线不变,不疾不徐,然他的那双眼睛,却完全不似他的面庞,不见衰老,异常锐利,“也正是因为他有实力,所以才更能显出这份仁慈的难能可贵,生杀予夺何其简单,绝对的仁厚所需要付出的勇气,是现在的你所难以想象的。”
燕昱坐着,面庞冷漠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杯,侧脸线条利落,嘴唇缺乏血色,使他看上去有种冷淡而矜傲的意味。
“你不服?”启帝问道。
燕昱没有回答,他别过了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漠恍如一尊雕塑。
启帝一叹,再道:“仁慈与优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优柔寡断不可取,但仁慈却是很好的一种秉性。”
“人心不狠,江山又岂能安稳?”
“世人总说成大事者必须要狠,要果决,不能有太多的爱,但朕却不这样认为。”启帝深深地注视着燕昱,说,“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伟大的事?”
燕昱一时无言。
“你现在不懂也无妨,有一些疑问本就没有解决之道,就像有一些误解若不深究,便只是永久不可追的遗憾。”启帝慢条斯理的说着,声音冷静沉着,“但你是我的儿子,我燕湛的儿子可以无能,却不能无知,想不明白那就回去慢慢地想,想到能想明白为止。”
燕昱抬目,没头没脑地问道:“我是你的儿子?”
启帝颔首回答:“你自然是我的儿子。”
燕昱:“这么多年的执着怨恨,就因为这几个字,如今你要我就这么放下?”
启帝:“你放不下?”
燕昱:“行宫惨案,拂柳全族,这么多条人命,都是因我而死。”
“那些人命由我背负。”暖黄烛光照耀着启帝的面庞,燕昱看着竟生出了些许温暖的感觉来,启帝再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他这话说得很简单,却也很有力。
讶异,不解,伴随而来的是痛彻心扉的顿悟,这深刻又平淡的一句话,磨平了燕昱过去二十来年的一切怨怼。
启帝起身,走至燕昱身侧,抬手重重地在他肩上压了一压。
“仇恨不能开出果实,兰若她当年之所以让我隐瞒此事,送走你,就是想让你脱离这些过去,脱离束缚,好好生活,我如今告诉你这些,也只是要让你知道你一直是朕所在意的孩子,而不是为了让你陷入到前人的过去之中,遗忘自己。”
☆、父与子
“小皇孙,你在哪?你慢点,你等等老奴。”
走出暖阁,月光扑面,凄冷的冷光映照着悄寂的庭院,燕昱木然行于其间,缓步至一个岔道时,远远地,听到了这样一句呼喊。
小皇孙……
是他。
他的孩子。
燕昱不由自主的在原地站住,他的孩子此时正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要他拐过前面这个弯就能看到,可不知为何他却迈不开脚来。
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滋味悄然爬上燕昱的心间。
他的孩子从出生至今,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一面未见。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知道大哥与姚凌云将他视为己出,知道他时常出入宜安殿,父皇对其也是疼爱有加。
要不要见上一面?只要看一眼就好。
燕昱内心挣扎着,可不待他做出选择,便与从拐弯处踉跄跑来的孩童狭路相逢。
对方不及刹车就这么直直地撞到了燕昱身上。
燕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住了幼童。
此时明月攀升,朦胧月色,浅浅晕下,柔光打在夜间静逸的院子里,平白的多了一分有别于白日的清洌。
那孩子微微仰头看着燕昱,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燕昱垂目,定定地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堪堪才会走的小娃娃,没有回话。
见人不说话,燕子钦不由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挡住我的路可是要挨板子的。”
清澈的童声敲击着燕昱的心房,燕昱俯身将人扶正,轻声道:“那你要打我吗?”
燕子钦顺势站好,歪着脑袋陷入了思索,好半晌,他才大度地摆摆手:“念在你是初犯,本皇孙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以后可要注意了,下次再犯,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燕昱失笑道:“那,我就多谢小皇孙宽恕了。”
燕子钦满意点头,转动的目光落到了燕昱身后跟着的几个玄甲护卫身上,他看看护卫,再看看燕昱,又眨了眨眼,疑问道:“你还犯了别的事?”
“是啊。”
两个字出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近乎叹息般的惘然,燕昱垂目看着面前孩童,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向那个早不存在的人。
百岁光阴如梦蝶,如今回首往事皆蹉跎。
这世间的恩怨辜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句意难平罢了。
燕子钦不明白燕昱脸上表情是什么意思,小小的他只感觉到了一股,在他这个年龄还说不上来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对面前这个人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感。
燕子钦顺从本心,上前一步,抬手拉了拉燕昱的衣角,仰着头,说道:“你别怕,大伯他说过的,犯错了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以后都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童言童言,落入燕昱耳中,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些冗杂的念头当即如潮水褪去,不明真相前的愤懑,成事失败后的恐慌,明了一切后的枉然霎时被全部浇灭,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也突然变得又舒服又暖和。
到底是他着相了。
燕昱笑了起来,半蹲下来,揉了揉燕子钦的脑袋,温温软软说道:“你说的对。”
得人夸奖,燕子钦骄傲的昂起脸:“那是,本皇孙最聪明了。”
燕昱见状失笑,连连点头附和。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抛下侍卫一个人跑这边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让老奴好找。”傅安人未至声先止,然走近一看燕昱,霎时愣在当场,他看了看燕昱,又看了看燕子钦,好半晌才躬身行礼,“殿下。”
“公公不必多礼。”燕昱起身,又垂目深深看了燕子钦一眼,对傅安一颔首,道,“以后也要劳烦公公了。”
话毕,燕昱转身离开。
“喂。”见人离开,燕子钦突然在背后叫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燕昱足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因此停下。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燕昱内心这样回道。
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为母亲而正名,却不料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他,一直都是别的手中的棋子,受人利用而不知,哈。
真是讽刺啊。
那段过去与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那些久远的真相上淌着血,发了霉,早已锈迹斑斑,而隐藏其中的种种无可奈何,不是天意作祟,是人为导致。
舍尽半生,抛却一切,汲汲营营织一张局,却还是抵不过世事残酷,到头来被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燕昱很清楚的知道,启帝说的并没有错,他是对皇位有意,但凌驾在这之上,是意欲让父亲刮目相看的执念。
不甘的意志,成就了燕昱夺嫡的信念,而今身心动摇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风吹,云动,月被云挡在了身后,半晌,月再现踪。
云与月似追逐嬉戏一般,忽而隐忽而现,光线昏昏暗暗,朦昧不明。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真要在这样夜色里落下休止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