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灯(34)
梅夫人似是有意对峙,目不斜视,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让人极不舒服。
像是在等待一个罪人主动跪在她面前,承认错误,求她判刑。
梅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为之所动。
她本身就很能装,所以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是个问题。
装着没事,是她从很小就学会的技能。
梅超很会察言观色——察梅母的言,观梅母的色。
适时分析,表现出梅母想要她表现的状态。
像极了自然界的变色龙。
她有时候,外在表现出对方想要的样子,但真实的自我却在心里冷笑。
小学六年级的期中家长会。
年轻的班主任很是热络地绕在梅夫人身边,拿着梅超的作业本有褒有贬,批评适当,夸奖合理。很对梅母胃口。
梅夫人淡淡地笑着,后背笔直地坐在梅超的座位上。
“梅超,你听,老师在跟你妈妈告你的状呢。”
家长会时,学生们被赶到操场上玩耍,但实际上大多数会一只只小老鹰似地盘旋在教室窗户旁,看看老师有没有跟自己的家长告状。
梅超头都没回,扒在栏杆上看隔壁附属幼儿园的蹦蹦床,“她那不是告状。”
“我都听到啦。”
“那也不是告状。”
“哎呀,跟你说不清了。”
操场上的塑胶跑道正在翻新,一小段拦了起来,放了请勿靠近的黄色标志。
梅超叹口气,将同桌拉到一边,“你觉得班主任尽职么?”
“尽职?”
高级词汇啊。
“她那不是在批评我,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表现她自己的确是个好老师罢了。”
梅超说的话让同桌晕了半天,“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你只要知道我妈在心里看不起班主任就对了。”
事实证明,梅超很快就转学了。
那天家长会结束后,母亲牵着她的手回家,“一个花言巧语地邀功的人,怎么能教我的女儿。”
梅超很乖巧地跟在母亲身边点点头。
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梅超觉得自己的记性怎么这么好,甚至连那时候自己的心理活动都记得。
梅母开了门,换鞋,钥匙丢在玄关处,人走得很快。
梅超没什么反应,慢吞吞地换鞋。
“换鞋打算换一晚上?”
她笑笑,“总得一只一只换。”
梅夫人一愣,她觉得梅超是如此的陌生。
换好拖鞋的女孩子将灯打开,黑漆漆的屋子一瞬间充满了光。
梅军年轻的时候工作忙,这个家里常常只有她们母女两个。
到梅超上大学为止,几乎没怎么与母亲分开过。
熟悉么?大概吧。
梅母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梅超,过来。”
“嗯,等我喝口水。”
没有顶撞,说话语气温柔沉静。
和她从小教育的那个样子没有差别。
只是不再是那个她让做什么就立马做的人了。
这下她可以相信,女儿上了大学“学坏了。”
穿着一身中式改良旗袍的梅母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梅超啊,妈妈都不知道你这么几年在想些什么。”
声音温柔而饱含感情。
心生厌倦,真是心生厌倦。
她放下手中的水杯,笑笑,“在想男朋友。”
夜凉如水。
一船的星梦。
军事管理区这块儿的绿化做得很好,晚上虫鸣花香。
梅母脸上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我知道,你还在怪妈妈。”
“什么?你知道么?”梅超对自己的母亲眨眨眼。
寒意顿生。
像是被人撕破了脸皮,梅母终于怒了,只是最后都还在维持面上的平静,“去神龛下跪着,你这样,我实在没法给你爷爷奶奶交代。”
“您为什么要给爷爷奶奶交代呢?”
梅母的面庞终于狰狞,“别跟我说了,给我跪下,真是上了大学心野了。”
梅超跪在佛像下,不远处是个小香炉,已经积了大半个炉子的香灰。
佛的面容十年如一日,她麻木了。
“你两个叔叔家都是儿子,这么多年我在梅家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不知道?就盼着你乖一点,争气一点,没想到成人了,给我来这么一出。”
梅母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梅超开始想,这回跪得不算冤。
跟秦遥什么都做了。
称得上是真正的不知廉耻。
“竟然敢撒谎骗家里,偷偷跑出去玩,梅超,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就学了这个?”
梅超垂着头,在心里发笑。
只是偷跑出去玩就这样,那要是知道自己和秦遥的事,那梅母是不是得让她裹脚,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时近半夜。
梅超跪坐在地上。
她拿出手机,还剩百分之十的电。
一打开微信,秦遥的消息就跟着跳出来。
梅超看着那两句话,回了句,“是么?”
此刻,秦遥和明轩混在“怡红院”酒吧里。
舞池里的男女兴奋喧嚣。
他拿着手机,微眯着眼。
就那么两个字,来回看好几遍。
最后什么也没回。
秦遥是个商人。
锱铢必较。
第二天早上,梅母醒得很早。
扔给梅超一百块,“去楼下买早餐去。”
梅超还算利索地站起身,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让跪一整夜就实实在在地跪一整夜了。
“哟,梅超回来了。”
她刚出门,就碰见了住对门儿的邻居,“张婶儿好。”
“出门买早餐去?”
“是啊。”
隔着道门,梅母都能听到两个人亲热的寒暄。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梅超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也不怎么挽着她手臂,让她抱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就是天生比较淡漠,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豆浆、油条、胡萝卜馅儿的包子,一水儿地排开摆放在餐桌上。
梅超轻喊了声,“妈,吃饭了。”
梅母手中一粒一粒拨着佛珠往餐厅走。
“梅超,我不管你是想自由还是怎么样。你都得给我知廉耻,别做出些有违道德的事情来,败坏梅家的名声。”
梅超喝了口热豆浆,“妈,把自己的标准强加于人,叫做暴力。”
第26章
津城、粤东均大雨倾城。
是夜,梅超一个人在家里。
梅夫人的老友常年定居国外,这几天回来了,她过去陪陪。
家里只剩下梅超一个人。
晚饭照旧没着落。
她手里捏着电视遥控器,翻来覆去地换台。
屋外雨越来越大,砸得人家屋顶、树干上的新叶发出不小的响声。
这世界的一切都浸润在雨水里。
雨声和黑夜,拥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秦遥点支烟坐在小院儿的阶前,水泥砌的庭院地面有些小裂缝,能够看到有野草冒头。
唐木色的长凉椅上手机不断地嗡嗡响。
雨丝落进池子,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它们本就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有些不耐烦,伸手拿过手机,接起,“说。”
那头的明轩,“啧,我说大哥,你这几天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
烟头被扔到院儿里,雨水很快将烟头打湿,那一点的火星子在黑夜里亮了没几秒就熄了。
秦遥起身,打算回房间换个衣服。
经过客厅的时候,朴秫正绊倒在沙发上,跟个抱枕较劲。
他双手插口袋里,看了会儿朴秫撒酒疯。
然后走过去嫌弃地将他扶到沙发上正经躺下,秦遥偏头看了眼茶几上,酒瓶子堆满,烟灰缸也一样。
“老子不就是多了个理想么。凭什么过得这么苦。”
秦遥一边收垃圾一边听朴秫的醉话,他的内心没有任何的起伏。
这世界上的人,谁还没有个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