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灯(39)
也许是应了盛极必衰的理,梅老爷子虽面上不说,但心里不住地为自己的后代悲哀与担心。
只梅军让他得些宽慰。
宽慰,也只是一些。
女孩子,哪里算后?
“小超,真是好久不见了。”
笑着唤她的是三婶,她赶忙迎上去喊人,“三婶。”
“真是就一个学期没见,都成大姑娘了。”
三婶很年轻,三十九岁。
儿子却已经二十岁了。
是三叔与原来的妻子离婚之后,再娶的那一个。
左右不过男人花心,女人难缠。
三叔与原配并无一男半女。
要说这三婶也算是有点手段,原配离婚时带走的那点东西,就跟饭桌上洒的那点米似的。
“前段时间我去庙里拜佛,专门以你的名义捐了香钱,求佛祖保佑你呢。”
梅超点头,“谢谢三婶。”
“得记得三婶的好,你哥哥们都没这待遇,就给你一人捐了。”梅夫人走过来笑着说。
“怎么着小超都是这一辈的独女,可不得稀罕着点。”
她看见母亲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又很快消失,得体而大方。
晃了一圈,她跟叔叔们和其他几个婶婶打了招呼。
哥哥们在小院子里喝茶,说些乱七八糟的,她也就没过去凑热闹。
母亲与三婶还得斗法。
梅超悄悄走开。
她去了爷爷的书房。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爷爷了,今天爸爸也不回来,就是看着爸爸的面子上,也得去问候一下。
扣了两下门。
里面中气十足地喊一声,“进来。”
梅超拧开门把手,又关上。
书房的红木实门将楼下热闹的声音完全隔绝。
气氛一下子冷硬下来。
人在一个空间内呆久了,真是连着那个空间都会随了那个人的气质。
“爷爷。”梅超喊了一声。
梅老爷子正捏着毛笔写字,“嗯。”
她也并不凑过去,只在书架面前慢悠悠地晃。
父亲的书架和梅老爷子的书架有些像,没别的什么特点,就是大。
几乎占了整面墙。
上面什么稀奇古怪的书都有。
关于种植的书,经典的名著,但几乎都是中国的传统书籍。
唯一一本国外的书,是那本厚厚的《论法的精神》。
梅老爷子参军时并不识字。
打仗时指挥也全凭直觉和经验。
经历过艰难岁月的人,总是更知道自己的不足和缺陷。
和平年代,梅老爷子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学习。
梅超食指抚过那本厚书的书脊。
觉得心都在跟着颤。
“这里来。”
梅老爷子搁下手中的笔,将自己写得那张宣纸抽走,重新铺一张。
她几步走过去。
“来,写写。”
梅老爷子指指纸面。
梅超点头,抬手执笔。
老人端起茶杯,走到一边。
只剩笔走宣纸的窸窣轻响。
梅老爷子状似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的孙女。
稳,净。
子正,形端。
是一棵轻逸的竹。
他敛下眼,脸上已是沟壑纵横,只可惜不是个男儿身。
“走吧,吃饭了。”
梅超还差一笔,听见老人的声音并未抬头。
完成之时,屋内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将毛笔在旁边的小瓷缸里涤净,擦干,挂起来。
厚重的红木实门被打开,又关上。
书桌上只剩一幅字。
“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秦遥躺沙发上,没个人形。
“我说小老板,你最近有点颓啊。”
他眼都没抬。
“你这么整,你这店不得垮啊。”
朴秫并不知道秦遥是四海酒店的CEO。
这会儿大概是觉得吃了秦遥太多的青菜,应该还点什么给他。
“没事儿弹你的吉他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
前段时间的工业交流会过后,秦遥认识了不少做机器人的学术界教授和人才。
学术界教授很多。
人才他只看得上一个,那就是姜施。
他不得不在心里骂,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秦遥通过云海交通大学的刘教授,与云海交通大学共同组建了个智能机器人实验室。
资金由四海酒店提供。
条件就一个,姜施得参与这个项目。
他的野心并不小。
酒店要想做大,拥有自己的餐饮部是必须的。
目前市面上的餐饮类机器人都只是顶着那么个噱头,真用来生产还是不行。
秦遥想要自己来开发,四海酒店的规模,不算小了。
这个想法让他血液沸腾。
大学那几年的创业经历,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当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作室,但承载了几乎所有关于希望的东西,对秦遥来说,是那样的。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惦念多年,总得有个像样点的结局。
当人到达一定高度的时候,这个时候支撑你走下去的,就不再是金钱、女人这一类的东西了。
或许这个时候,就可以谈谈酸得出水的理想了。
吉他琴弦被拨动。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到底我该如何表达,她会接受我吗?”
朴秫还真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吉他弹唱起来。
声线气息都不很稳,秦遥这个门外汉都听出来声音有些发颤。
可并不是走调。
情之所至罢了。
秦遥一直觉得,朴秫在坚持着一件基本上没什么结果的事情。
身为局外人,太容易看出来朴秫的结局了。
但这一刻,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分明从那个孤零零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头一次觉得,朴秫的声音是如此地适合吉他。
“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变了我们模样。”
“未曾绽放就要枯萎吗?我有过梦想。”
歌曲没有去到高/潮。
唱歌的人停在了这里,仿佛他现在停滞不前的人生。
朴秫怀里抱着吉他,就像惦念着年少时的恋人。
喉咙发涩。
打火机咔哒响一下,秦遥点了支烟。
“这是你出来的第几年?”
朴秫将吉他装进包里,笑笑,“一事无成的第十一年。”
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故事。
朴秫是东北人,大学是一所很好的985院校,学的是电子通信。
大三那一年,还拿到了去美国交换的名额。
前途光明,繁花似锦。
毕业后,他很顺利地进了国家最大的一家通讯公司的智能实验室。
工作一年后离职,背着吉他开始四处游走。
那一年,朴秫二十六岁。
今年,他三十七岁。
“不知不觉,还真就成了老男孩了。”朴秫苦笑。
秦遥淡淡地看对方一眼,“嗯。”
朴秫留了一头倒长不短的头发,烫了点小卷,看起来莫名搞笑。
冬天的时候身上经常是一件酒红色卫衣,夏天则是姜黄色的宽松短袖。
北方汉子身高腿长,是个撑得起衣服的衣架子。
只可惜,少了内核。
“小老板,你说,我这梦想还能实现么?”
“希望不大,但也不是不可能。”秦遥低头,在手机上订机票。
朴秫眼睛亮了一下,“怎么讲?”
秦遥头都没抬,“先点盘蚊香。”
“哎哟你这胃口吊得。”
朴秫扒了扒那一头有些乱的卷发,起身去电视柜下面翻蚊香,“小老板,这电蚊香液也不贵,你怎么就这么抠呢?”
秦遥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扔给对方,“少废话。”
“诶,不用蚊香了,瞅瞅我找着了啥。”
朴秫手里捏一盒电蚊香液,冲秦遥晃晃。
手机上传来新信息的声音,是机票出票了。
他站起身,走到电视柜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