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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雪中来(45)

作者: 过期白开水 阅读记录

杜义笑容未变,应道,“长公主怕是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大盛的皇宫呢,陛下他要小人告诉长公主一句话。”

“陛下他说,从前皇姐待他的姐弟情谊,这三年纵容,已然是还清了。”

往后,再见已不会再留情了。

盛华静默了片刻,瞧着沈羡跟着杜义一道缓缓就要踏出撷英殿的大门。

她在沈羡身上瞧见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漠然,素来的柔和与温暖竟然已寻不到一丝影踪,令她的心头生出了一些快意。

“你以为赵绪是在爱你吗?”

盛华忽然开口说道,语调尖锐又刻薄,“父皇待他不慈,小秦氏不许他争,他从前的岁月就如同你在陵州那个雪夜一样,困在其中而不得出,你以为他是在爱你吗!他是在爱他自己!他只不过是在怜悯从前那个挣扎不得的赵绪!”

沈羡的脚步微微停住,盛华笑了起来,“你以为赵绪爱的是沈羡吗!那个雪夜,无论他遇到的是赵羡,是李羡,还是千千万万人之中的一个,他都一样会将自己剖开来,将那个人捧进骨血里,只因为他太渴望,太渴望有人爱他了!”

她仰着头,笑得越发厉害,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可是他遇见的人是沈羡。”

沈羡回过身,面上也瞧不见什么表情,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盛华的面容,一步也未再退,只是平淡又坚定地缓缓说道,“可是他没有遇见千千万万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遇见的是沈羡,对于沈羡来说,她也没有遇见千千万万种的其他人,她遇见的是赵绪。”

“长公主连绿川都要杀,像长公主这样的人,想来从未明白爱是什么罢。”

沈羡唇角泛起一个冷淡的笑容,带起了一些怜悯之色,“太后说的对,最后孤家寡人的人,只有长公主。”

盛华面容几乎碎裂,“你怎么敢……”

“长公主。”沈羡出声打断了她,低声道,“你不想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能扣住你腕间碧玉镯的机关吗?”

她瞧着盛华,鬓边碧玉簪的温润之泽也未曾拂去她眉目间的冷然,“赵绪他心里什么都知道,从我第一次踏进撷英殿瞧见这个镯子的时候,我就明白,赵绪他全都知道。”

女儿家,不必这样手段。

原来说的便是盛华。

赵绪那时的神情,一刻都不曾从她心中抹去,他的眼底有温柔与怜惜,还有说不出的感叹与释怀。原先她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何会有这样的神色。

直到她踏进撷英殿,瞧见了盛华腕间的玉镯,她便明白,赵绪心底放着他的皇姐,即使他身处困局,举步维艰,也依然想要为他的皇姐,谋一个出路。

击退北戎七百里,换他皇姐的自由。

那一日她问他,要的可是承明殿。

他说属于他与皇姐的东西,他要拿回来。

沈羡淡淡笑了笑,赵绪屡次宽纵阮红灵,她原以为他为的是阮红灵,从前是她未看明白,他为的,是他的皇姐。

“伏击裴世子一案,赵绪将罪名东引到了谢真的身上,旁人只当是为了一争北方兵权,长公主猜不到是为何?”

“赵绪一早便知道真相。他将这桩荒唐案钉在谢真的身上,为的,是将长公主干干净净地从谢真案中摘出来。”

“赵绪将他的皇姐看的这样重,只因为你是他在这世间血脉最深的唯一亲人,他这样待长公主,长公主是如何回报他的。”

沈羡眼中映出盛华明灭的神色,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杀了他。”

她握了握手指,向前踏了一步,竟逼得盛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沈羡收回目光,回过身也不再看盛华,向着一旁的杜义低声道,“杜公公,我们走罢。”

杜义立在一旁,眼中有些掩不住的讶然,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沈羡,如同浑身都浸着霜雪,眉眼之下压抑着的涌动,竟令人莫名想到了绝望二字。

他先行一步,走向了殿外,方才回身道,“沈女官,请。”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迎头走进了外头明亮的朝阳之中,盛华独自立在幽暗的大殿之内,沉默如一道猝然熄灭的火光。

玉拂立在门外,半晌也未曾说话。

撷英殿的大门敞开来,外头的日光照进来,落在盛华身前一丈处,未曾照亮她的面容,只徐徐透出一些淡薄的暖意来。

盛华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锁在了黑暗之中,她瞧着玉拂,平静说道,“是你去请得赵缨。”

玉拂轻声应道,“是奴婢。”

她一笑,“赵绪要将沈羡送到赵缨身边吗?”

玉拂面容恭顺,恭敬回道,“宣王殿下吩咐过,无论如何要护沈姑娘周全,殿下还说过,陛下乃君子。”

“君子。”盛华压低了嗓音缓缓嘲讽道,“他竟然肯信赵缨。”

“殿下也相信沈姑娘。”

“你也走罢。”盛华转过身,缓慢地走向那道屏风,回到那个榻上,将自己重新掩了起来,“内殿里头有个木匣,里头是那个姓宋的太医留下的药方,往后,不必再回来了。”

她将自己抱作一团,闭眼笑道,“那太医真有趣,临死前那样求我,不为求生,只求我替他将这些药方留存下来,生怕鲜血溅了纸,还撕了衣袖将它裹了整齐。”

她顿了顿,仍未睁开眼,缓缓道,“我杀了他。”

也不知道说的是宋唯,还是赵绪。

玉拂走进内殿的脚步轻缓,片刻后便已然听不到她的声响,盛华面容寂静,始终未曾睁开眼睛。

薄衾驱散了一些沾衣的寒冷,从玉拂的手中轻柔地落到盛华的身上。盛华眉眼微动,就听得玉拂轻声道,“宣王殿下还吩咐,无论将来如何,都要奴婢照看好长公主。”

撷英殿安静的毫无一点声息,一直到玉拂退了出去,盛华都未曾再睁眼,静默如同一尊石像。

重芳宫与承明殿离得有些远,沈羡行在前头,脚步平缓,肩膀却削瘦如纸,杜义跟在后头,见她瘦得厉害,甚至有些疑心,此时若是来了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落于地上。

又暗自摇了摇头,想到他从未见过心性比沈羡更坚定之人,即便是强风来,也不能拂动她心中分毫罢。

沈羡停在了承明殿外头那座小园,她立在那两棵乔木之下,瞧着她埋下从前赵绪予她的种子那处许久,心头未曾停歇的痛楚一路钻入肺腑,令她浑身麻木到指尖。

杜义见她面如金纸,苍白的吓人,有心要去扶一扶,却见她紧紧抿着唇,仍从唇角缓缓浸出一道鲜血来,一路淌过衣襟,落到了心口处。

“沈女官!”杜义不曾料想到她竟哀恸至呕血,震惊之下慌忙道,“可要传太医?”

沈羡缓慢地抬起手,一点一点抹去了唇边的血迹,也不管手指间沾上了许多的殷红,只是浅淡地笑了笑,将沾了血的手指紧紧握住,转过身淡声道了一句,

“去见陛下罢。”

杜义怔了怔,今日的朝阳这样明亮,拂照在沈羡的面容之上,头一次给她素淡的眉眼笼上了一层这样的冽冽之感。

他立在原地,眼瞧着沈羡单薄的身影缓缓踏进了承明殿的大门,心里头莫名涌上来许多感怀。

他想到了先前死去的孟砚。从前孟砚死的时候,他还暗自高兴了好久,如今时日久了,只觉得同样的悲凉罢了。

承明殿一切如旧,赵缨坐在窗前的小案旁,似乎是等了沈羡许久。

案上摆着一副空空的棋盘,赵缨手中捻了一道黑子,落于其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沈羡缓慢地走过去,无声站定在小案的另一端,从棋盒中捻了一道白子,缓缓落在那枚黑子的一旁。

玉质的白子莹润而洁净,沾染了她指尖的许多殷红,落在棋盘之上,叫人瞧着只觉触目惊心。

赵缨视线落在那沾血的白子之上,眼底动了动,抬起头瞧着面色苍白的沈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