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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在喜堂之上(100)+番外

作者: 或许有一天 阅读记录

徐以寒的指尖陷进手心,摁出四道红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徐,哥收了你的钱,告诉你的都是真话,但是哥劝你两句,这人还是别钻牛角尖,你说,就算它‘正心’干的是没良心的事儿,但也和你没关系,对不?现在‘正心’关门了,你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你觉得没用,是吗?”

王永国摆摆手,笑道:“得了,我没文化,不和你争这个。”

徐以寒一字一句地说:“有用,我告诉你,有用。”

徐以寒站在橙黄的路灯下,独自抽了很久的烟。灯光像一层细细的油水笼罩了他的身体,他站着,像个神经病一样注视来往的行人。他们大都是工人,也有几个推着三轮车卖宵夜的小贩。他想起很多新闻报道,很多读过的,也有他亲眼所见:去药厂以身试药的人,东南沿海流水线上的打工者,被拐卖到农村的智力障碍女孩,为稀释血液混着啤酒吞下烟灰的职业卖血者……还有他可爱的、想变成女人的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迟洋、倪玉、小空……当然,也有他的妈妈。

他想起这些人,感觉自己虽然站在地面上,身体却好像要被那些漆黑沉默的苦难淹没了,那是他们的苦难,没有名字,没有由来,没有记录。因为在这个滚滚向前、庞大繁复的时代语境里,他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他们的苦难可以忽略不计。

王永国说,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承认,他那一字一句的“有用”只是一时意气,他承认,揪着不放或许是没用的。

可他要为姐姐的苦难树碑立传,不仅是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在“正心”遭受过凌虐的人,他要为他们的苦难树碑立传。

因为,没有人应该被遗忘,没有人应该被抹杀。

第93章

徐以寒在一间墙面发黄的钟点房里待了五个小时。其中,四个小时用于睡眠,一个小时用于写写画画。

到早上八点多钟,他洗一把脸,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A4纸,拨了邓远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邓远才接起,声音有些模糊:“喂?”

“姐姐,是我……徐以寒。”

“怎么了?”

邓远这样一问,徐以寒便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郑州。”他说。

“……你要干什么?”

“‘正心’已经不开了。”

“……”

大概半分钟过去,邓远才低声说:“我知道。”

徐以寒:“你别直播了。”

邓远再次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徐以寒默然地等着。窗外,太阳在肮脏的街道上铺起一层金灿灿的黄,又是新的一天。

“为什么?”邓远问。

“因为我不想报复徐以则了。”

“昨天有个叫Peter的人找过来,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他说你在徐家一直被欺负,很可怜,而这次是你最好的机会。”

徐以寒一愣:“他找你了?!”

“他把你们的计划大概跟我说了说,挺好的,”邓远平静道,“你准备了那么多,这就放弃了,多可惜?反正我也花了你的钱,该我还你的。”

“姐姐,”徐以寒急切道,“对不起,我那是说浑话,我不用你还……”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不,我才明白,你做的那些事……也让我为你做些事好不好?姐姐,我不报复徐以则了,我现在只想为你做些事。”

“做什么?”

“姐姐,”徐以寒沉默几秒,声音变得轻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试一试,好吗?”

最终,邓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仿佛他已经对徐以寒的一切决定都不甚在意了。徐以寒也没有问程小白的事,他希望有一天,邓远愿意说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他。

八点半,徐以寒喝下一碗胡辣汤,开着租来的车,向某家报社驶去。

当天晚上七点一刻,他乘高铁去了许昌,在那里他见到一个胖胖的女孩儿,网名叫“小汤圆”。小汤圆的本职工作是小学老师,同时,她也是一个拥有三十多万粉丝的微博大V,平日里会分享一些与日本动漫相关的资讯。

她三十一岁,已婚,无名指上一枚绿宝石戒指。

徐以寒和她聊起网瘾,她笑得眯起眼,模样憨厚:“那时候啊,那时候刚接触电脑嘛,一下子就栽进去了,其实现在想想,就是小孩儿图新鲜呗。”

“后来呢?”徐以寒问。

小汤圆还是笑着说:“后来我戒了瘾,就回去读书啦,不过留了一级,还挺不好意思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徐以寒注视着她的眼睛,“现在你还在玩微博,还在看动漫,这些都离不开电脑……你家人同意吗?”

小汤圆神色一滞,不说话了,只是低头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徐以寒也不催,只坐着等她。

半晌,小汤圆扬起脸,神色灰败:

“后来我爸病死了,我妈再嫁到山西,我才重新开始用电脑,”她望向窗外,“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中间八年,我没碰过电脑……是真的没碰过。”

通过小汤圆的介绍,徐以寒又陆续联系上几个进过“正心”的“患者”——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33岁,在苏州开民宿,和徐以寒通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热情又机敏。年龄最小的二十三岁,刚刚收到太原理工的硕士录取通知。他们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有做公务员的,有开网吧的,甚至有一位女士是心理咨询师。

徐以寒和他们见面或者通电话,沟通顺畅,有很多个愣神的瞬间他都在想,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一切,他一定看不出,他们曾在“正心”受到各种各样的凌虐。开民宿那位因为网瘾在“正心”关了五个月,小腿骨折;做公务员那位因为早恋在“正心”关了半年,从此成为无性恋;而那位温文尔雅、一看就很可靠的心理咨询师,在离开“正心”之后,她接受了长达三年的心理治疗。

如果他们不说,那么他们所受过的凌虐,将最终销迹于时间之中,无人为之付出代价,无人为之做出解释。

在徐以寒来到郑州的第五天中午,当他正和谭记坐在兰州拉面馆里呼啦呼啦吃面,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邓远:“你在哪?”

徐以寒嘴里还塞着一口面,有些烫:“我在郑州。”

“郑州哪里,”邓远说,“我也在郑州。”

徐以寒放下筷子:“你在哪?”

“高铁站。”

徐以寒霍然起身:“等着我。”

他甚至来不及向谭记解释,只把车钥匙扣到桌上:“谭哥下午你自己去见她……”

徐以寒冲进街边的出租车,高声道:“师傅去高铁站!”

这些天他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接触:“患者”,门岗,厨师,记者,医生,甚至是殡仪馆的员工……对这些人,他无一不是理智而克制,他不得不一次次压抑着心中的悔恨和痛苦,与他们平静地交谈。

这句“师傅去高铁站”,是这么多天,徐以寒唯一一次感到畅快,心中憋闷的种种情绪泄洪般涌出,几乎轰然击溃他。他坐在出租车上,双手扣着膝盖,竟是心跳加速,手臂发软。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下车付钱,徐以寒一进高铁站大门就看见邓远,邓远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守在门口。

他把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身穿天蓝色圆领T恤和黑色阔腿牛仔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他脚上穿着的,是那双徐以寒十分熟悉的白色帆布鞋。

邓远也看见徐以寒了,徐以寒走向他,两人对视着,距离逐渐拉进。

高铁站人来人往,徐以寒很想抱住邓远,但是不敢。他只能站在他面前,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唤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