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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蝉]非天(3)

作者: 渺缈孤舟客 阅读记录

“刘衍……”她沉吟片刻道,“好,我记住你了。你,继续行吧。”

接着身形一晃,从他跟前隐去。刘衍又是一惊,毕竟是凡人,但又不愧为凡人,再有何等的吃惊,片刻的功夫后也还是要继续为生活奔忙的。

他家有个娘子,不知是否还有个孩子……

她隐去身形,但并未走远,只是跟在他身后。她冷对周遭一切,但也可以对一件事物充满好奇。而人,也是一件值得她好奇的东西。现在,她对刘衍好奇了。这个寿命不过几十年的男人,居然在有生之年能与她碰到二次,她忽然想去看看,看看他家中到底是个何等的光景。

刘衍却对此浑然不觉,他就要回家了,乐呵呵的光知道哼唱他的歌。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歌谣,歌词反反复复只有两句,就这么唱:

“彼之潮涯,有故人来。

复以泅游,在水之侧。

彼之滔涛,有故人去。

浮沉以往,维水泱泱……”

他向东而去,要翻过好几座山。有杨蝉跟着,他这一路上,过往的歹人不敢造次,山中的妖物也不敢猖獗,就这样在林间过了好几夜,终于平平安安回到了家中。

杨蝉远远就看到了他的妻子。那个女人正背着他一岁不到的儿子赶鸡鸭,忽地听得丈夫的一声呼喊,她直起身,向这边欣喜地挥了挥手……

正值傍晚,夕阳金灿灿的余晖镀了她半张脸,她站在光里,整个人都明媚四射,不是修仙之人都如修仙之人般灿烂夺目了……

……

“那是个极美的女人,”她对着那猴子如此赞叹起一个记忆中的陌生女人,“一个女人,在家中养育孩子、操持家务,她别无所求,只盼着丈夫平安归来——这就是她最大的祈愿了。你觉得,她愚蠢吗?”

接着,她自答道:“或许愚蠢吧!但是,他们却如此满足!凡人真是容易满足呵,他们的满足正是他们的寻常之美。不谈什么江山万里、三界纵横,光只是这匆匆几十年的一生,已是有足够多幸福的过去可以回忆了。”

猴子听着故事沉默不语,脑中似乎随着那故事构出一副画面:晚归的丈夫搂着美丽的妻子,他们的孩子被他们抱在怀中,接着,那一家三口便在日落中相依相偎地回到他们所辛苦构建的家中……

“你不是爱听那怪异的故事吗?这故事足够怪异吧?我一个浪迹天涯之人,却能在不同的地方遇到同一人两次,所以我说过,我记住他了,那不是虚言……整整一年,我没有去找刘衍,直到次年,我故地重游才再次见到了他——以及他妻儿的坟。”

第三章 过客

有几枝桃枝栽在门前,其上零落开着几朵桃花,斜斜地应着春光。

这个时节,春蚕还未开始吐丝,不过今年,也不会有蚕可以养了。

桃树下两座新坟。这个年代,人是很容易死的,一个少妇、一个幼子,夭折在深山里,不会有人过问。但这世上,还是会有人会为他们难过。

屋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不过一年的光景,他枯槁得如同老了十岁。

刘衍拄着一根拐杖,走到那两座坟前。他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怎么死的。”

杨蝉冷不丁在他背后发话,刘衍回过头,许是心灰意冷地久了,再没之前的一惊一乍。

“是你啊。”他淡淡地说。

“是我,”杨蝉道,“你居然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刘衍挤出一丝苦笑,“你从妖怪嘴里救过我,我刘衍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咳咳……”

“去年秋天的时候,山下的村庄里蔓延起一种肺病,没人会医,咳咳……死了很多人……”刘衍艰难地蹲下身,拂去坟上的一株枯草,“我常下山走动换粮食,所以第一个染上了。我娘子照顾我,没想到也被我累及……还有我们那个两岁都没过的孩子……冬天还没过,他们就不行了……”

他不由得咬住唇,很难再继续说下去。春风和煦,明明一点儿都不冷,他却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这个人,也快死了。

“把手伸来,让我把脉。”杨蝉道,“我懂些医术,或许能救你一命。”

“不用了,”刘衍缓了缓,拄着拐杖直起身,“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不可能救我一辈子。所以,还是算了吧。”他一边慢慢挪进屋,一边又说:“况且,我的妻儿都已经死了,失去了深爱之人,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下了黄泉,去陪他们。”

杨蝉跟着他进屋,困惑不解道:“妻子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你是个凡人,有几个凡人不是想活着的?”

“可是,又有几个人是只愿意活着的呢?”刘衍停住,转身对她微笑道,“山中的草木是活着的,人养的牛羊是活着的,可是,草木无情,牛羊待宰,谁愿意做无情的草木、待宰的牛羊啊……我一生挚爱的只有我家娘子,我只愿意与她共结连理、生儿育女,其他的人,与我而言都是些过客……”

“过客?”

“点头之交,见过,便忘了。”

“所以我也是过客?”

“对你来说,我何尝不也是个过客,”刘衍继续道,“对你来说,我才能活多久啊……”

杨蝉沉吟,这个男人说的是事实。比如,他既然选择病死,她就一定不会阻止。他周身浮着一层死气,再活也活不过几天了。他死后,她还会继续走她的阳关道,他却必须下地府走那奈何桥。

刘衍走进屋里为杨蝉倒了杯水,他没什么力气也不好招待客人,不过是倒一杯水而已,几个简单的动作都令他咳喘连连。

“罢了,”他僵了一会,又将倒好的水往地上一泼,“喝了我家的水,难保你会不会也染病,还是不要喝了吧。”

“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了?”杨蝉问。

“是,”男人用袖子拂了一下地面略带尘的草席道,“坐。”

杨蝉仍站着,地上太冷,她不喜欢坐。

那男人却误会她有些嫌弃自家的摆设,尴尬道:“唉……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杨蝉回答,“我做事没有为什么,想来就来了。”

刘衍倚着墙正坐而下:“你来这里,家里人不担心么?”

“我五岁时,家里被人屠了,只剩下我和一个二哥,”杨蝉顿了顿,“我二哥已有婚配了。我第一次见你那日,正值他们大喜。不过我已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

“现在他不能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有亲人等于没有……”

“你住在哪儿?”

“住的地方比比皆是。”

“什么?”

“我没有家,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反正也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这是为什么呀?”

“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腻味的。我想周游四方,等这江山都被我走遍了,或许我会去一个更远的地方,直到……”

“直到什么?”刘衍问,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惋惜。

“我二哥说,世上有一位神,道化所成,名为烛九阴。其睁眼为明,闭眼为晦,于是世间便有了白昼与夜晚;其呼气为夏,吸气为冬,于是世间便有了四季交替……”

“那是烛龙,是传说罢了……”

“可是我想找到它,”杨蝉说,“有人说它是一条龙,可在我看来,恐怕它什么也不是。或许他从未存在过,但也或许,它无处不在。”

“你为什么想要找到那样的东西?”

“因为我要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证明……”她想了想,“我也不知该证明些什么……只是有种念头,总是催促着我去找它,去证明一些事,可是即便是真的找到,那又该做些什么呢?”

于是那个人便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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