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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纪事(18)

这赶人的意图如此明显,柏据觉得自己再不走,小家伙就要说自己忤逆了。小叔叔早慧,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初见时还十分亲善乖巧,对旁系子弟都是和颜悦色,从不摆架子。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就蛮横起来了。柏据摸摸鼻子,估计这位小叔叔一时半会肯定摔不下来,草草行了一礼,书也不读了,朝仆役常往来的小径走去。

讨厌的人总算走了。柏冉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觉得心情舒缓了不少。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原本,也是很欢迎这些亲戚家的孩子来进学的。

她明白这种情况。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并不是因为某个人,它的作用是整个宗族,一个姓的宗族有宗法约束,以族中的利益为重,个人利益为轻,共同维护这一个姓氏的繁荣。与之同时,嫡系家主也必须对族中子弟的发展做出保障。在双方共同作用下,要旁系子弟入族学念书,与嫡系和谐相处,将来一同为这个姓氏而奋斗,就是一种很自然的做法。

家族赋予了他们优越的生活与宽阔的眼界,他们自然要付出努力来回报这一切。柏氏除临淄侯为相,朝野内外还有几十名族人做着大大小小的官,族人都要进取。为不使旁系与嫡系离心,也为下一代子孙培养与家族繁荣,临淄侯年前令各家送各自嫡长子来府里,柏冉是知道这件事的。

本就是好处多多的一件事,她又不是小孩,还能平白无故和人家过不去么?他们来的那日,她还与临淄侯一同接待呢。

柏冉忧郁的托着下巴,粉嫩的小脸透出一股哀愁来,由于年龄太小,这股哀愁的沧桑之气就显得有些好笑。

然而,坏就坏在她一不小心就发现了临淄侯找这些人来的另一个目的!

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很大的很不合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特点——没有科举。做官靠“荐”,选才靠“举”、“征”。在这种体制下,上头有人的世家子有的是门道做官,而贫寒子弟就难了,这也是世家让人钦羡的缘故之一,他们有数代累计的财富与资源,世家子一生下来便有前程保证。

譬如柏冉,她生下来就靠祖荫(这个祖是祖父,荫官分父荫和祖荫)有一个正四品的虚职。正四品,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她生下来就有了。起点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高。再大几年,有临淄侯铺路,她就能顺顺当当的入朝为官。

这几年下来,柏冉很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优势,因此也从最初的痛下决心要发愤图强中略略放松下来——家里权柄滔天,她的人生绝对很顺畅,既如此还急什么?她完全可以照常速成长,然后走在早已铺好的金光大道上。

直到某天临淄侯领她去家学巡查那些亲戚家的孩子们念书。临淄侯命随行之人皆噤声,他隔着窗户,指着那些人对柏冉说:“这些人,端看你将来能否指使得动他们。”柏冉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临淄侯那边还有另一套剧本儿。

大父那句话起初听起来并无不妥,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大有含义。她是世孙,日后必定承爵,这些人全是柏氏子弟,到那时,她作为掌舵的家主,还能使唤不动他们么?若是如此没有规矩,各做各自不听指挥,柏氏岂能如今日这般屹立不倒,早就叫人趁虚而入了。

在何种情况下,她会使唤不动他们?柏冉十分不情愿的得出结论,唯有她做不了家主、成不了下一代临淄侯的时候。她那时只感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刺得她整个人连同心都是一片冰冷。外面分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都如冰雪覆盖一般,既沉重又彻骨。

若真有那一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她必然得在这世上消失,若大父垂怜,留她一名,她将隐姓埋名;若是为保无虞,不留后患,兴许就要她的命。那末,她消失之后呢?柏氏便需要一名继承人,这名继承人最好的来源便是这家学中最优秀的旁系子弟,届时,只需过继,便能名正言顺。

柏冉不禁去想,如果,她是男孩,会有这样的波折么?自然是没有的。真是过惯了顺当日子,差点就忘了她是掩饰了身份才能做这个世孙,一旦身份可能被揭穿,或者她不够优秀,就有他人将她取代。

那天以后,柏冉都处于一种烦乱郁闷的状态。明明她一直是独一无二的,临淄侯连世孙都早早请立了,可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就这么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戳到了面前。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稳当,老头子已经在培养备胎了。这血淋淋的现实还是她自己太过敏锐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