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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97)

“护士说急性咯血。”面条在旁边细着嗓子补充。

“啊!咯血!”小梁的声音都尖了起来,机械地重复一遍,“三磕巴一直抱着他的头,他吐了三磕巴一身。宋哥,二碗从来没犯过病,能吃能睡的,好端端的怎么能咯血?”

小梁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就不该放着他在那儿搬东西,他天天不干活,哪能一下子跟熊似的干个没完……”

“小梁哥!”面条忙把小梁的手拉下来。

宋琪没说话,也没动,小梁每多说一个字,他的神情就更凝重一分,嘴角绷成一条锋利的线,牙关紧咬,在颌角上拱出一块用力的凸起。

“因,因为下,下午,宋哥骂,骂,骂……”三磕巴说到一半就说不出话来,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像鱼一样张张合合,缓慢地呼吸着,瘦成麻杆的身体筛糠一样地打着抖,盯着宋琪说。

“三磕巴。”江尧喊了他一声,拖着腿过去。

三磕巴扭过头看见江尧,脸上是一种介于木然与狰狞之间的奇异悲伤,看见江尧后他露出一股悲戚的表情,喊了声“大哥”,磕磕巴巴地说:“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

“……别瞎鸡丨巴乱说。”江尧皱着眉打断他。

陈庭森过来了,身旁还跟着脸色泛白的陈猎雪,宋琪倏地站起来死死望着他,他的嗓子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就哑得厉害,一把攥上陈庭森的胳膊:“叔,你救救他。”

陈猎雪过去拍拍他的肩,陈庭森扫了一眼三磕巴身上的血迹,很沉稳地颔首:“我尽力。”

交接护士已经迎了过来,陈庭森没再耽误,跟着护士快步进抢救室。

“我带他们去洗洗。”陈猎雪轻声说,领着三磕巴他们边问情况边往外走,经过江尧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你陪陪他吧。”

江尧去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水,等水下来的片刻里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急诊科闹哄哄的背景音突然显得很不真实。江尧想了想,竟然记不起宋琪飙车过来的路线,以及路上都想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在宋琪家漆黑的楼道里说话,下一秒他就站在了这里,宋琪就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条椅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着额头,像一尊焦灼的雕像。

明明是现实,却跟假的一样让人回不来神。

“咚。”水瓶从贩卖机里砸了下来,把江尧的思绪拉回来。

三磕巴说宋琪下午骂了二碗。

宋琪现在该是什么心情?

在想纵康么?

在自责么?

二碗如果没救回来……

江尧想都不敢想。

“你们可能可以,我们不行。”他只又一次想到了陈猎雪对他说的话。

“喝水么?”江尧走到宋琪跟前,把瓶子朝他递了递。

“谢谢。”宋琪哑着嗓子接过去,攥在手里没开,江尧在他身旁伸着腿坐下。

又有几个医生护士在抢救室里外急匆匆地进出。

“你,别怕。”江尧碰碰宋琪的肩膀,干巴巴地说,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二碗还在里面躺着呢。

江尧想起他妈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一团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像头得了癔症的斗牛,眼睛里只有那块红通通的“手术中”的标牌,旁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嫌烦,也听不进耳朵里去。

快要丧命的人只要还在里面躺着,外面的人说什么都跟笑话一样。

宋琪很用力地朝他勾了勾嘴角。

医院总是能每一分钟都切割成十万八千年,从江尧他们赶到急诊科到现在最多不过二十来分钟,陈庭森进抢救室连十分钟也没到,抢救室的门帘再一次被扬开的时候,连江尧都忍不住从条椅上弹了起来。

“陈叔,”宋琪大步迎上去,又想盯着陈庭森又想往屋里张望,急促地问:“怎么样?”

人是有第六感的。陈庭森的手套上沾满血水,江尧一看向他的眼睛,胸口就猛地坠了下去。

——跟当时从他妈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的目光一模一样。

陈猎雪正好带着三磕巴他们从走廊另一头急匆匆的回来,见陈庭森出来了,纷纷拔腿就往这边跑。

“叔。”宋琪蹙着眉头又喊了一声。

陈庭森望着他,眼神漠然又悲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小梁第一个跑过来,愣了愣,抓着陈庭森的胳膊开始喊,“你摇什么头啊陈叔!你救他啊!他是二碗!”

“来不及了。”陈庭森的眉头微微蹙着,“肺血管梗阻,来的时候开始咯血,我进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严重窒息了。”

“什……”江尧听愣了,插嘴问,“有肺什么事?好好的肺冒什么血?”

“艾森门格,先心病常见并发症。”陈庭森转动眼珠看向他,“初步诊断。”

“你放什么屁!”小梁的五官失控地皱起来,续着一大包眼泪挤开陈庭森就往抢救室里闯,“二碗!二碗!”

“哎!”护士伸手想拦,陈庭森给了她一个眼神,侧侧身子让三磕巴和面条也跑进去。

“再去看他一眼吧。”他看向一直没再出声的宋琪。

宋琪僵在原地跟陈庭森对视着,自陈庭森摇头后他就没什么表情,听着小梁他们喊着二碗跑进去,他突然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哑着嗓子对陈庭森说:“陈叔,我有钱。”

谁都没反应过来宋琪为什么突然提这么一句,陈庭森盯着他,宋琪的表情渐渐地维持不住了,眼底慢慢泛起猩红,抿抿嘴唇又重复一遍:“我现在有钱了,你救他吧。”

这一遍,江尧突然就懂了。

听懂的同时,他跟被人用鞋底在心上肺上狠狠碾了一脚似的,瞪着宋琪说不出话。

操他妈。

操他妈的。

陈庭森和陈猎雪也听懂了,陈庭森拍了拍宋琪的肩头,没再说什么,跟陈猎雪对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陈猎雪吸了口气,上前问宋琪:“进去看看么?”

宋琪没说话,也没动,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在抢救室门口站了许久,急诊科各处四起的哀叫像从地府底下拱出来的鬼叫,在宋琪周身张牙舞爪地盘旋。

半晌,宋琪抬手抹了把脸,他没进去,也没哭没嚎,连多看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大步朝走廊另一头走。

陈猎雪喊了一声“宋琪”,宋琪脚下不停,他为难地看一眼抢救室,江尧回过神来,立马跟上宋琪:“我跟着他。”

宋琪走得很快,他本来腿就长,一句话的功夫就走出去老远。

江尧拖着一条瘸腿撵不上他,喊他也不搭理,中间不停穿行过血腥呼啦的病患和医生,眼见着宋琪转了个转角没了踪影,江尧咬咬牙小跑起来。

“宋琪!”转角另一头的走廊不知道是放设备还是什么的地方,又空又窄的没有人,江尧跑过去就看见宋琪脱了力一样撑着膝盖在喘气,他出声喊他,宋琪又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操,宋琪你等等我!”江尧骂了一声,追上去想拉他,被宋琪头也没回地挥胳膊格开。

“别跟着我。”宋琪说,他在喘,声带跟撕裂了一样,江尧听着都一愣。

傻逼这时候才敢让你一个人乱走!

江尧没管他说什么,伸手又去拽他,大声说:“宋琪你他妈看着我!”

“咣!”宋琪反手钳着江尧的手腕使劲一辉,像爆发又像忍无可忍,江尧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宋琪攥着下巴卡着脖子朝后倒退两步,摁在走廊两边的铁皮门上。

操!

门上的把手狠狠硌在江尧腰窝的位置上,冷汗直接就下来了,江尧皱着眉猛地咬紧牙才没喊出来,迅速抬手去扳宋琪的手腕,这姿势却让他整个人都被卸了力气似的使不出劲儿来。

“我说了别跟着我,别!跟着我!”宋琪大声喘着,在不怎么明亮的廊灯底下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对江尧吼,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猩红得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