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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炭香(30)

作者: 米开朗基罗.疼 阅读记录

剑里卧着的剑灵比晓星尘还要急,踽踽数载,它比道人自己更了解道人。

晓星尘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摔倒。他扒住一旁的货摊,支起了有些发软的双腿,顾不得形象,像一只折了翅的野蜂,循着味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比记忆里的要更瘦一些、更高一些、更内敛一些,几乎不像是他所要寻找的那个人。

晓星尘被人群冲撞,却不晓得躲闪。

他拨开挡路的障碍追逐着,却还是眼睁睁地看那个摇摇摆摆的身影被人流卷覆,销声匿迹。

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晓星尘不敢大喊,那人做贼心虚,若自己喊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又会逃开,藏得更深更远。

那一瞬间,他忘了所有自己曾在脑海里捋过成百上千遍的问题、忘了自己的目的,他掐符、蔽身,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中踩上霜华,腾空而起,卷起一阵慌张的剑风。

他盘旋在兰陵城的瓦盖之上,游梭于秋日金黄的槐冠中间,聚精会神地寻找,几乎是要抽干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元神气力。

道人拂开迎面飞来的漫天秋叶,双眼迷蒙,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终于,他在一柄落满枯叶的朱色亭伞下捕捉到了一缕黑得要融进他瞳孔中的墨发。

那簇头发被漫不经心地束起,扫过金灿灿胜似九月黄槐的金星雪浪袍,孤零零地在通往金鳞台的林荫道上飘着,被秋风忽地兜起,卷进兰陵城炽热的夕阳余晖里。

金红色的阳光有些刺眼,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在一个潮湿冰冷的午后,水声靡靡的房间里,他曾在恍惚间呼唤过一个名字,那时候,屋外也闪烁着这样的光芒,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来自上苍的垂怜的火种,温暖他冰冷的胸腔,赐他救命稻草般的黄粱一梦。

套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将握在手心里的油纸伞易往右手,遮住雨打般的落叶。青年看上去心情颇佳,嘴里哼起了一曲川味小调。

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口中呼唤的人,兴许,大概,叫作薛洋。

晓星尘放纵自己执着霜华,从高空一跃而下。

剑尖锐啸着刺破秋日沉重的空气,笔直地冲向那悠扬曲子的来源,要透穿那撑伞青年的肩背、将人扎个对穿。

可就在银光闪烁的剑辉即将从后方贯入青年的身体时,那柄竹骨纸伞朱红色的油亮伞棚斜斜一歪,破绽百出的脊背登时变成了绣着金星雪浪的胸膛。

青年露出许久不曾展现的俏皮虎牙,笑出了满面的似锦繁花,像是要去捧游戏胜利后的奖品,将两条纤长的胳膊大大张开,拥住了狠戾无情的剑锋,拥住了飞扑而来、神情错愕的晓星尘。

他们双双倒地,跌入枯叶之中,激起灿灿叶雨,溅起点点血花。

——他不是在躲你,他在等你。

秋天的兰陵城,凉出了一股子惹人发笑的暖意,就像是用鹅毛搔人的脚心儿,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

“别来无恙,道长。”

这一剑本能扎在薛洋心口,却生生拐去了肩胛。

薛洋格外欠收拾地抬起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挑衅似的在胸前用食指画了个圈:“剑法没有精进啊,都偏了。”

“薛洋。”晓星尘平复下紊乱的喘息,冷声道,“你真觉得自己行了这么多恶事还能安然度日吗?”

金光瑶说得真不错,不要得罪圣人,他们会紧咬着你不放——直到天涯海角。

“我若不做恶事,道长就不会来了。”薛洋想要直起上身贴近一些,奈何肉里插着一柄剑,动一下还是会疼。

“嘶......你当初说,既然我暂且算是安好,便不要紧拽着仇恨不放手了,那么你呢?你现在也不瞎了,也算安好了,怎地反倒不放过我了?”

“你怎知我不瞎?”

薛洋依旧笑着,闭着那双曾经替晓星尘看过万千星辰的双眼,用浓密的羽睫盖过眼底的诡计、狠戾,掩出一片令人发怔的柔和。

“薛洋,你已经看不见了。”

晓星尘被薛洋箍在怀中,手里使不上劲儿,可凭他的修为,挣脱这样拙劣的束缚只稍弹指一挥。脸上的两个窟窿便是他思绪万千也已经不会再流血,但是此刻那双眼睛仍旧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涌动着,模糊他的视线,不让他去看面前那张脸笑得化秋为春。

“安好?我不好!你凭什么跑?”方才留在天上的疑问思绪都齐齐回到了晓星尘的脑内,他撒开了手里的霜华,十指掐进了金星雪浪袍的衣领中。

薛洋仿若无事般地压下晓星尘紧绷的双手,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贪婪地嗅着那股阔别三载的艾草芬芳,眼眶有些发热:“道长,你可委屈死我了,你当初那么想逃,我乖嘛,就自己主动走了,怎么你现在又要来怪我?”

不,才不是。你太慢了,逃跑你不在行,抓人怎么也不行了呢?从前最爱追着我打的不就是你吗?你来得好晚,你可知兰陵的金星雪浪都已经叫我等败了三轮,就候着你像从前那样,提着剑,指着我,对我说,薛洋,十恶不赦,我特来将你缉拿归案。

晓星尘仗着薛洋瞧不见自己满面狼藉,喊红了眼:“你究竟想干什么?骗我三年,再躲我三年,让我独自面对铺天盖地的疑问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能看见了,为什么你看不见了,为什么你要杀人,为什么你就独独同我过不去?这三年谁也告诉不了我,谁都没办法帮我,看着我东碰西撞地瞎转悠,您老看得还开心吗?!薛洋,你又赢了,你很得意吧?”

晓星尘说话看着是在讲道理,实际上完全就是冲着吵架去的,他本该一剑刺穿薛洋要害,了却多年来的噩梦,可临到阵前,他却退缩了,这让他烦躁,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话语里甚至不经意地沾上了市井泼皮的烟火气。

被压在身下的青年慢条斯理,难移吊儿郎当的本性,唱戏似的:“我上卧龙旮,找到山神姐姐求得一本写书秘法,可得移花接木的神功,于是我......”

“你不要再对我说谎了!”晓星尘歇斯底里,吓跑了刚停落枝头的一对鸟雀。

头顶的槐枝被惊鸟摇晃,纷纷扬扬地撒着要为化来年春泥的黄叶,遮住了薛洋肩胛处深红色的伤口。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将潮湿的热浪打散在不动声色的秋风里。

金光瑶说过,这些年他收敛了很多。

薛洋收起了两颗张狂的虎牙,有些笨拙地去摸索晓星尘已经拧不出肉的脸,替他抹干净纵横的泪痕。

想来晓星尘定是哭得难看的,难看,又那么让人安心,让薛洋卸下了所有的包袱担子。突如其来的松爽感让薛洋有了自己也要哭出来了的错觉。是,他赌赢了,这次是真的赢了,赢得酣畅淋漓,挣脱了所有的不堪和痛苦,折下气息奄奄的枯枝,冒出翠绿的嫩芽。

三年里他怕得要死,他生怕晓星尘不来找他了。有时他从床上挺起身子就要往外冲,心想他娘的输就输吧,再等下去他就要疯了!砸碎手边的杯盏,冷静下来,又开始骂道人蠢得不可方物、找东西找得忒慢。

他不是什么好人,骨子里绞着的那份恶是褪不散的;他也没指望晓星尘会放下一切原谅自己,那样直得一折就断的人,怎么可能将他手里结的成百上千层血垢一笔勾销?薛洋还是在替金光瑶完善虎符,编绘符箓,可他不再没事就砸摊子,炼尸场里也没再添过新的凶尸,虽说他仍学不来好好付账,却也只是普通纨绔会做的程度,偶尔他还会跟今天一样去茶馆里听秀才说书,留下点银子,像金光瑶很早以前说的,做几回正常客人。

就像是平日里冰雪乖巧的孩子偶尔犯一点错就要被痛斥,皮惯了的娃娃偶尔听话一回,也要颠颠儿地去找爹娘讨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