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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霜寒(79)

屋门“砰”地被推开,“这一套呢?”

面对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萧王殿下不是很有勇气开口,他不得不围着对方转了三四圈,视线从肩膀一路下滑,犹豫了大半天,方才艰难承认残酷现实:“我好像确实有病,能治吗?”

“骗你的,我没换,还是同一套。”云倚风道,“但王爷仔细看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认出来,也挺厉害。”

季燕然:“……”

屋外侍卫面面相觑,王爷和云门主这是干嘛呢,三更半夜,一套接一套的换衣裳。

季燕然哭笑不得挡住门:“行了。”

云倚风颇有道德良知:“那得王爷心情变好才成。”

“没好,明天接着换。”季燕然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一起往外走,“但今晚不用了,陪我说说话吧。”

云倚风爽快答应下来,看在老吴已经归风雨门的份上,这一夜就不收银子了,也成。

两人翻出一坛酒,到客栈屋顶寻了个清静处。

有风,但不算太冷。

天上星河璀璨,闪烁明灭。

云倚风问:“王爷想聊什么?”

季燕然倒酒:“你想听什么?”

“我?”云倚风想了想,“我想听皇上。”

“皇兄是个明君,待我也很好。”季燕然看着远处,“前些年我在西北生了一场病,不肯回营休息,总带兵往大漠里头跑,谁劝都不听。后来老吴没辙,偷偷给我娘送信,结果被皇兄知道了,他在一天之内往雁城连下十八道圣旨,不是催我休息,而是告诉副将,谁都不准管我,只让所有的军医和厨子都跟在我身后,背着药背着锅背着灶,还有侍卫抬着大床,老吴扛着帐篷,你说气人不气人。”

云倚风笑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老老实实回去休息了。”季燕然说着说着,自己也头疼想笑,“论折腾,我远非他的对手。”

说完又扭头:“也远非你的对手。”

第46章 密林土匪

酒是吴所思私藏的好货, 又醇又烈又呛喉, 不是云倚风喜欢的清甜,却能恰如其分地冲淡如云愁绪。

季燕然端起粗陶酒碗, 仰头一饮而尽。

整座望星城都已经沉沉入睡。

醒着的, 只有城外寺院的钟鸣、走街串巷的更夫、窸窸窣窣的虫豸, 和一只趴在屋顶飞檐上的黑猫,它拱起身子, 带着春日里的天性本能, 一声比一声嗷得理直气壮。

云倚风往过丢了一颗小石子。

黑猫夹起尾巴,“嗖”一声蹿下房檐, 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酒坛已经空了, 人却还没醉。

“江湖里呢?”季燕然问,“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有很多。”云倚风看着他,“恒山派的、晓月谷的、襄水帮,还有流江堂与百花宫, 王爷想听哪一家?”

“风雨门的。”季燕然说, “你的。”

“我?”云倚风想了想, 他其实是很愿意讲的,毕竟对方目前情绪不佳,急需关怀安慰。但问题是搜肠刮肚大半天,也没能从自己那落魄凄惨的童年里找出一星半点趣事,讲出来非但不解闷,还很像是在卖惨勒索血灵芝, 最后只好问:“王爷见过霰鸟吗?”

季燕然摇头。

“那是一种白色的大鸟,能飞得很高。在我小时候,一度以为它能长成山峦一样大,就像故事里的鲲和鹏。”

云倚风讲得颇有耐心,从霰鸟在空中盘旋时的姿势,说到尾巴尖儿上的几根黑羽,再到黎明时那回荡在天际的清亮叫声,是如何捕食,如何筑巢,如何抱窝……记忆中的白鸟被详细地描述了出来,他甚至还记得那些从空中飘落的、鸟羽的柔软触感。

季燕然听得迷迷糊糊,带着浓厚酒意,梦了整整一夜白色的鸟。

梦到它们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下,成群结队,婉转鸣叫。

再落下一片纤长的羽毛。

……

吴所思亲自下厨熬了一碗醒酒汤,里头也不知加了些什么玩意,又酸又辣又苦,两片干树皮一样的东西横在碗中,勺子一搅,刷锅水都不如。

季燕然只看一眼,就在头疼之上又加了胃疼。

吴所思赶忙鼓励:“云门主喝了都说好!”

季燕然没理这茬,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迫使自己头脑清醒:“许秋意那头怎么样了?”

“全招了。”吴所思将碗放在桌上,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方才继续道,“当年……白河的确是被提前开闸。”

许家父子原是木兰城的城门守官,后因白河改道工程,朝廷需要大量人手,便将他们征去打杂,后来还混成了小头目。水淹倪家村那一晚,就是他们亲手开的闸。按照计划,原本应该在初九未时放水,可后来这父子几人被暗中塞了一大笔钱,便私自将时间提前到了初七亥时。

季燕然问:“塞钱的人是谁?”

吴所思叹气:“不清楚,蒙面黑衣。”

许家父子长期奔走于白河沿岸,自然知道提前开闸意味着什么,也清楚下游必然还有百姓没有搬离,却又实在抵挡不了白花花的银子,人性中的贪与恶占据上风,如暗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吞噬一空。他们伪造了上头的文书,借职务之便,在打开水闸的同时,亦沾了满手洗不掉的血。滚滚江水倾泻而出,卷走了途中所有的生灵与房屋,而这父子几人也连夜逃走,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密林中躲了半个月,直到确定外头已经彻底安全,方才一路随商队北上,定居望星城,从此更名改姓,摇身成为了勤恳仁慈的豪绅大善人。自然了,十八山庄也不是什么十八个善人,而是请高人算的名字,为了镇冤魂。

屋内气氛沉默压抑,只有那碗奇形怪状的醒酒汤,还在孜孜不倦冒出热气,极力彰显着存在感。

吴所思小心提醒:“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想查明黑衣人的身份,怕是不容易。”

季燕然道:“白河提前开闸,伪造的文书只能骗过一时,骗不到第二天。”

或者更快一些,在泄洪当晚,各方官员就应该接到消息,屁滚尿流地从床上爬下来,商量该如何上报补救。

但偏偏,这整件事都被压了下来,十几年来竟瞒得密不透风。

至于是谁下的令,谁压的消息,在得到确切地证据之前,谁都说不准。

季燕然握紧拳头,手背上爆出隐隐青筋。

吴所思劝道:“先等云门主回来吧,他现在应当已经出城了。”

季燕然一愣:“这么早?”

是啊,吴所思又补一句,还带走了飞霜蛟。

其实也不是存心要带,只是那银白大马一见云门主,就兴奋地满地乱转刨坑,宛若母鸡附体,伸长脖子死命往前伸,几乎要扯塌马厩。看到云门主解开黑马的缰绳,还不高兴,仰着头暴躁长嘶,将满院子的骡子和驴都吓得战战兢兢,邻居的鸡直到现在还蹲在树上,不敢下来。

吴所思说:“所以我就同意了。”

季燕然头疼:“何时回来?”

“顺利的话,半个月吧。”吴所思道,“云门主去了月照城。”

在那里住着几户当年倪家镇的村民,或许能打探到一些事情。

飞霜蛟在马厩里被拴了这段时日,早就憋得浑身不舒坦,心里不知有多怀念西北大漠的天高地阔,此番终于被放了出来,跑出幻影尚嫌不够,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去空中腾云驾雾。

云倚风警觉:“喂,喂你慢一点!”

飞霜蛟纵身一跃,披着满身朝阳,于峭壁边缘掠出一道夺目银光。

沿途烟沙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

云门主绝望地想。

太快了。

……

月照城是一座小城。

农户们忙完一整天的活计,于日暮时分踩着小调,有说有笑结伴回家。在街上见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眼好看极了,便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问他是谁家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