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与星空(6)
黑色签字笔在“尽”的最后一点上停顿太久,字迹太重,笔墨渗开,晕了西野的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下午陆尽就回学校了,照旧听课,下课,上洗手间,按时放学——只不过这回放学,陆尽没有司机来接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西野从校门口出来时,陆尽正在与一位中年男人交涉,他的眉头皱的紧了,像是昭示着他耐心耗尽。中年男人似乎拗不过陆尽,最终开车走了。
“陆尽。”西野推着车,慢慢靠近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陆尽听见,“要喝酒吗?”
陆尽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微微反着光。
他和西野不熟;他不会喝酒;他并不觉得西野是个好人;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喝酒;比起喝酒他更想一个人待着;甚至他在西野的目光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或者说,处心积虑的预谋。
但他滚了滚喉结,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好啊。”
“会骑车吗?”
“自行车吗?”
“嗯。”
“会啊。”
西野把自己的车锁了扔在一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
一阵风起来了,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他一双迷人的漂亮眼睛,像蓄着厚重的潮水忽然都潮落了,亮得刺眼,“比赛吗?从这里到这条路的第四个转弯口,全家便利店。谁输了谁买啤酒。”
陆尽:“好啊。”
一秒钟能够做什么呢?
绽放一朵烟花,吹响一声哨笛,亲吻一双嘴唇……
还能骑上自行车,撕开无形的风,在无声的战场中,一往无前地出发。
还能让两个陌生的人,忽然变得无比熟悉。
两辆单车几乎是齐头并进,谁也不让谁一分,一旦一辆车稍微靠前了,另一辆就立刻赶上。几乎难以分出伯仲。一直到最后,第四个转弯口到达,路口红灯,两人停在停车线内,彼此相视一笑。
把受害者带回家——西野觉得自己疯了。
这人笑得真好看——陆尽觉得自己疯了。
两人停下车,买了一箱冰啤酒,谁都要抢着付钱,最后两人加了微信,转账平摊了。
“路口往左拐弯,咱们抬着这箱啤酒走大概五分钟到我家。”
意思不言而喻。去他家喝酒。
“好啊。”陆尽说。
陆尽第一次来到西野的家。西野开了锁,卡开卷门,卷门慢慢往上,就露出西野居住的整个大环境——是一个仓库。
仓库不大不小,有床,有沙发衣柜,有座子椅子,有洗衣机电视机,也有锅碗瓢盆洗漱台等等,还有一个厕所单间。还有一扇不知道是不是通向其他仓库的门。
整个仓库最诡异的是,堆在角落的几个大木箱子,还有——整个仓库无数块的镜子,东南西北每面墙壁上都贴满了镜子,连屋顶上,都贴满了镜子……
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陆尽的视线有些忙碌,“你一个人住?”
西野点点头,“嗯。”
“你父母呢?”问完才忽地想起徐盛曾经说过的西野的传闻,“……抱歉。”
“没什么。”西野今日第二次笑,“你就当他们死了吧。也许他们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嗯。”
一箱啤酒被扔在桌上,两人瘫倒在沙发上。
仓库里光线很暗。西野没有点灯,陆尽也没有要求开灯。
一屋子昏沉沉的黑。只有点月光从窗户外透进来,意外地让人舒坦。
酒杯在无声中碰撞,同一片月色之下,彼此的脑海里却仿佛有不同的星空。各自都在纷涌的记忆里挣扎。
冰凉而苦涩的液体穿过消化系统,把整个人都侵透得舒爽舒爽。
“要住吗?”
“嗯?”
“要住我家吗?”
任何只有陆尽和西野这点交情的朋友,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这话,都是极为突兀的。但西野说得仿佛天经地义,仿佛在正常不过,仿佛以他们的交情一起吃饭喝酒睡同一张床抽同一根烟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陆尽拒绝自己的亲舅舅借住他家的邀请;然而对这个基本只能算才刚认识的西野,他却无论如何都好像无法像拒绝他。
他侧头的那一瞬,却看见了西野敞开的衣柜,那衣柜乱糟糟的,灰蒙蒙的衣服堆在一起,偏偏其中有一套白色夹杂了点青色的简单设计的运动套装。
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而且只穿了一次——在转校那天穿的。
所有杂乱的思绪好像都要找到一个节点,似乎这个节点就可以关联起他最近所有察觉到的哪怕极为微弱的异常,但似乎又缺了点什么……
西野顺着他的目光,“你穿的很好看。我跟你去买了一套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