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220)+番外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著。”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冲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
“有人告诉我——若站在地上,你的目光只能看到三里之地。若立于山顶,就能看到大地的尽头。若再攀上云霄,天下将被你纵览无余。”
“此刻,我们站在巍巍高崖之上,能看到千里荒原与万里雪沙。天际孤寥,无活人踪迹,叫人得以放肆一场。”
“无论大笑与大哭,不会有人听见,也无人嘲你癫狂。”
“正好抓住这机会,将心事与郁气纵声喊出。待你出了沙漠,回到俗世,可又要自囚樊笼。”
“你也去喊几句?”
穆洛凝望裴戎,暮霭渐沉,霞光倒映在他的眼里,染上一层紫色,温柔得令人心醉。
“不用担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裴戎微一怔,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却被穆洛揽住肩膀,推到崖边。
裴戎有些无措,不知该喊点儿什么。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发点宏愿誓言,觉得太傻。若是如穆洛一般念诗,又觉索然。
面对这亘古旷野,每一条沟壑是他的脉络,每一座山丘是他的肝胆。大漠沉默,孤鹰长啸,铺千里沙如雪,纵万里快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