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229)+番外
他出神地凝视裴戎,不知想着什么。
待回过神来,灯中鲸油已耗干寸许,书页在指尖捏皱,代替主人吐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叹息。
毡帐外,响起一道妩媚低沉的女声,恭敬问安。
阿蟾侧头看去。
篝火热烈依旧,映照出依兰昭跪坐的姿态。欠身施礼,身躯弯成一道婉约的桥拱。
“那位号称天之子的拿督王,亲率赤隼亲卫,迎接大人宝驾。已在我们营地毗邻处安营扎寨,设下佳宴,望您驾临。”
阿蟾维持看书的姿势,平静道:“替我回绝。”
闻言,依兰昭微有迟疑。
他们与陀罗尼约定于西流沙滨会盟,而陀罗尼没有在西流沙等着,而是出城五百里相迎,诚意十足。
初次宴请,却被驳了脸面,难保心生芥蒂,影响后续事宜。
虽如此作想,但不敢谏言,只略略欠身,便要领命离去。
刚一起身,便听帐中一声召唤。
依兰昭垂头应声:“大人?”
帐中人道:“打一桶水来。”
依兰昭心领神会,掩唇笑道:“需要属下服侍您与刺主么?”
帐中静了片刻,传出一道平和的声音。
“不必。”
裴戎关于昨夜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疲乏的身躯犹在沉眠,精神却在后半夜中渐渐苏醒。
感觉自己被人搬来移去,一会儿落入柔软床榻,一会儿被人搂进怀里,最后送入温热的水中。
他朦胧地想到,大约是梵慧魔罗在安排仆从替他清浴。
对方令他靠在肩头,揉搓那些伤不满陈年旧伤的肌肤,力道合度,舒适得令裴戎想发出一声畅吟。
当然,他没有机会发出声音,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便真正睡去。
裴戎睁开眼睛,已是翌日晌午。
穿戴整齐,裹着一身灰毛风氅,卧在车厢内榻之上。
马车行进,车轮辘辘地碾过石砾,摇动着睡到僵硬的四肢。
挪腿下榻,靴子磕于厢底发出一声脆响,裴戎发现自己被人换了一身衣服。
用毛皮、牛革与藏青绸布缝成的劲装,收袖束腿。衣襟交叠盖至小腹,将石玉办苍白饱满的胸脯露了一半。一圈金珠疏疏地缠于腰际,挂有玉珏琳琅。
长发未束,以青金石与黑玛瑙串成的珠链缠成一股,盘绕在肩头。
连那柄破破烂烂但始终不肯丢弃的狭刀,都被镶了一层金箔。
裴戎眼皮抖了一下。
扯下饰物,弃掷于地。截了一段腰带,绑住长发。
将狭刀从金光闪闪的刀鞘中抽出,看见那黯淡无光满是豁口的刀锋,暗松一口气。
丢去刀鞘,切下风氅上的一块皮毛,将狭刀裹,重新插回腰畔。
待他整理好自己,便见坐在对面的穆落长腿一扫,将满地珠玉勾到面前,乐呵呵地揣进怀里。捡起刀鞘端详,似在考虑如何将金箔给刮下来。
他右眼下有一抹淤青,手臂与脖颈处绑有绷带,想必是昨夜与拓跋飞沙一战遭受的损伤。
见裴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穆洛老脸一红,将刀鞘别在腰侧,浮夸地抱拳拱手。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阁下便是名震四海的苦海刺主,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裴戎没理会他的耍宝,平和道:“我已不是苦海刺主。”
穆洛道:“瞧昨晚你俩打得火热劲儿,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便能官复原职。”
裴戎道:“我不会回去。”
穆洛奇道:“为何?”
裴戎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你没听说过长泰之事?”
穆洛嘿嘿笑道:“苦海刺主竟是慈航卧底?这般震惊天下的大事,如何不曾听说?”
“但你瞧那位御众师的眼神,可不简单。”
裴戎道:“如何不简单?”
穆洛道:“别的仇敌想杀死彼此,是用刀剑。而你与他也想杀死彼此,却是用这个。”食指点了点胸口,又指向腿间,笑得下流。
裴戎长眉微挑,一声冷嗤。将腰间的金珠抽下,在他手腕处抽了一记,再抛给他。
穆落坦荡地收走金珠,懒洋洋地歪在塌间,左腿长抻,靴尖挑起窗牖纱帘,眯眼觑视外面的马队。
他们被裹挟在一支庞大的骑军之中,满副武装的骑兵罗列成严整的队形,从窗前驰过。
弯弓长刀,长翎青甲,头发编成细辫或狭扎成髻,面穿金环,用碳粉赭石在鼻翼与眼下绘以文彩,为他们黝黑粗粝的面孔更添一抹狂野。
鲜明的拿督装扮,穆落再熟悉不过。
他已不记得,与这般装束之人厮杀过多少回。自己有不少战友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也有不少同袍死在自己刀下。
许多时候,他在梦中也会遇见这般装束之人,他的刀锋插进了对方胸口,而自己也倒在了对方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