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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415)

谢玄屈膝跪地,在阶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记,口称“皇后千岁。”得了恩旨平身之后,他才起身垂手,立于堂上,随即便听到王皇后那四平八稳的声音:“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无妨上阶一叙。”须知外臣入宫,朝拜帝后皆是规矩森严,而能与王后面授亲谈的,唯有宫中几位亲王,遑论她亲自来邀。

谢玄再次谢恩,方才起身绕过一扇三合冻石大屏风,不期然正撞进一双翦水明眸之中。他刚欲再拜,便听那端坐着的女子喊了一句“六哥。”

陈郡谢氏世家豪族,谢玄在众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六,小时候惧难养活,长辈们便给取了个贱名为“羯”,族中亲朋并年岁稍长的兄弟们玩笑之时都爱以“六羯儿”这诨名唤之,谢玄少时没少因此赌气,唯有其在时任中书令的王献之府上研学书法之际,王家小女儿每每见他,都是乖乖巧巧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六哥”,哄地彼时尚是少年心性的谢玄心中暗喜,便总是竭力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兄长气派来,爱宠有加——当时王神爱之母新安长公主见状便偶然取笑道:“兄妹这般友爱,待吾女长成,若得婚配,必成佳偶。”

这诚然是句玩笑话,谢玄年长神爱十岁有余,断无匹配之理,若干年后,谢玄娶了王氏家族的另一位适婚女子,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惜其妻早逝,谢玄断弦之后再无另娶;而王神爱则嫁予当时东宫太子司马德宗,隆安元年晋位中宫,母仪天下。

世事如棋,白驹过隙,昔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雨打风吹去,如今重逢,一个贵为一国之母,一个身掌三军兵权,彼情此意,早已大不相同。

然而王神爱在此时此刻喊出了这么一句家常问候,清冷如谢玄亦不得不有几分动容,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唤道:“皇后娘娘。”

王神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她在这深宫广厦之间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一抬手:“六哥,坐。”

谢玄在她身边的三足凭几上落座,抬眼便见到王神爱案上所设的七弦古琴,不由微笑道:“名琴’琼响‘,我已有近十年未曾得见了,想当年娘娘未入东宫之前,长公主倒时常教你我合奏,十年弹指一挥间,娘娘风华正茂,我却已将入中年。”

似亦回忆起了当年在王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一向冰雪心肠的王神爱亦流露出了一抹神往一抹追思,她望向这个年过而立愈加英姿勃发的俊美男子,轻一颔首,道:“六哥风姿更胜往昔。”

王神爱目下无尘,生平绝少夸人,这番赞语已属发自肺腑、难得可贵,而谢玄一笑即收,语气一转便直奔主题:“微臣本不该打扰娘娘修道,然而宫中耳目众多,咏真观好歹还算是安全一些,这才不得不连夜自石头城赶回建康,潜入观中拜见皇后。”

王神爱呼吸微窒,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十管白玉水葱一般的手指半晌,才轻声道:“大都督有话直说吧,本宫,愿闻其详。”

“司马元显募兵之事怎会发生地如此突然?就能以’圣旨之名‘昭告天下,而事先一点征兆皆无?”

王神爱苦笑道:“都督是怪本宫不及阻止?”她抬眼望向谢玄,语气转疾:“司马元显毕竟是本朝尚书令,皇权特许,上朝主政,当场令皇上点头应允又有何难?本宫毕竟一介女流,后宫之事尚可署理一二却不能顾及外朝政事,司马元显募集私兵之事既在朝堂之上发生,满朝文武皆阻止不能,当朝即可拍板,本宫又焉能未卜先知防患未然!”

听此话直刺王恭王澹父子无故倒戈之事——若非为此事发突然又太过迅速,他又何必背地里匆匆回京面见皇后——谢玄连忙起身垂首,恭声道:“微臣不敢——只是司马元显一面欲与燕结盟,用兵西北;一面又扩张势力,筹建军队,难免有自己的野望私心,于国于家怕都无益处,臣不得不忧心匆匆——”

王神爱冷冷地道:“司马元显身为宰辅,用兵西川,收复蜀国,有何不对?难道司马家的男人都要一味地傻玩傻乐才是好的?”

昔日在宫中她挺身维护晋安帝而打压司马元显的嚣张气焰,无非也是因先前谢玄请托,然而说到底,王神爱看待自己的夫君司马德宗,其实与那司马德文、司马元显并无二致,依她本心,只要那权倾朝野的“司马郎君”没闹到窃国谋位的地步,那他如何跋扈如何弄权如何治国,又与她这注定半世囹圄的女子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