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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565)

他曾经无所畏惧,强取豪夺,然而死过翻生,他不敢再冒险。

拓跋圭打了个响指,梅林深处无声无息地出现几个扛着雕龙肩舆的侍卫来。他俯身抱起任臻,略有些吃力,步履却依旧稳健——呵,清瘦了许多,也还是一副高高大大的好身量。事到如今,也只有我才能这样抱着你,护着你了。

他与他,伤过、痛过,恨过,死过,是老天开眼,好不容易才给了他们一个清零重来的机会,他不敢重蹈覆辙,再越雷池半步。

只要他在他身边,平安喜乐、岁月静好——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名义,他都愿意,他都忍耐——惟愿其长留不灭,永生相伴。

拓跋圭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上软垫,一抬手,魏帝的御用肩舆便稳稳地朝寝宫走去,而魏帝自己,则站着陪行了迤逦一路。

勾连前朝后寝的一架廊桥上,崔氏父子居高临下,俱是遥遥地看见了这一幕。

崔宏拧着眉转向自己的嫡子:“伯渊,你究竟在做什么?皇上一时迷了心窍,你不加劝阻,反倒从旁打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瞒了个密不透风!”

崔浩知道自己这父亲虽然思想保守,但绝对也是聪明绝顶的一代鸿儒,旁人或可糊弄的过去,崔宏却岂有看不出拓跋圭的那点心思的?他年少斯文的脸孔上还是一派淡然:“父亲既知道皇上的性子,他下定决心的事,又岂容旁人置喙?”

崔宏压低声音怒道:“慕容氏毕竟是传鼎帝王之家,慕容冲也是堂堂西燕威帝,虏也好杀也罢,没有把人弄傻了留在身边充为禁脔的道理!远的不说,就说那慕容永岂会善罢甘休?他即位之后一直励兵秣马积极备战,只不过如今因为局势不稳而暂时隐忍不发,但只怕燕魏两国的血海深仇终究不得善了!”

崔浩袖着双手转过脸来:“那又如何?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落了地的凤凰能落得如此下场已是万幸了。何况皇上自得了此人,性情病况都大为好转,连逍遥丸都不大服用了——这还不是他的大用处?”他舔了舔唇,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至于慕容永,他一个旁支出身的皇族子弟,倚靠着自己堂哥在西燕位极人臣手握重兵,而今更是求仁得仁龙登九五,若真费尽心机抢回一个太上皇来,你说这皇位是还不还人家啊?我敢说,这仇他不敢说不报,但是这按兵不动起码三年。”

三年之后,举国归心,他便算彻底坐稳了江山。慕容垂、慕容冲这些大燕嫡出的天潢贵胄前赴后继战死沙场都握不住的偌大一个燕国,或许终要归了这慕容上将军。

古往今来,什么君臣之义兄弟之情,都比不上江山玉座。

崔宏瞪着自己的儿子——此子自幼早慧,他中年得之本是视若珍宝,然而启蒙之后他便知道崔浩与自己的理念全然不同。他主张儒释道并存,治大国如烹小鲜,一直劝拓跋圭不要穷兵黩武,急于统一,甚至效仿当年的苻坚,将佛家学说捧上国教地位,并在平城郊外的武州山开凿佛门石窟,以弘扬道法,收服人心。而崔浩,崇尚乱世用重典,是不折不扣的法家门徒。“纵使慕容永当真险恶至此,慕容冲却绝不是好相与的,万一他将来不傻了,恢复记忆了,能善罢甘休?当年苻天王前事不远,你若不想成为第二个王猛功亏一篑,便当尽早劝阻!”

王猛一直是崔浩的偶像,闻言便小脸一凝,冷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当年王景略贵为宰辅,不是没有机会除掉慕容冲,却因为顾及苻坚挚爱而手下留情,仅仅将人逼走了事,方招致后来的大祸。一个帝王师最不须要的就是感情,他可以笃定拓跋圭不是苻坚,而他也不是王猛,自不会重蹈覆辙。

如今世上人人都好谈玄论道,崔家门下的方士道长也自不少,他是不大信这些佛学道法的,然而却不怀疑那些丹炉里炼化出的特殊功效,比如献给拓跋圭镇定情绪的“逍遥丸”,比如一些让人神思昏沉,难以再忆前缘的“灵丹妙药”。

若慕容冲的失忆乃是天赐良机,那他为国为公也一定会让这良机永远持续下去。

崔宏愣了一下,望着他长叹一声:“伯渊,你心思缜密,聪明绝顶,只是太过凉薄无情,恐非福寿之兆。”

“父亲,您教导过儿子,男儿丈夫生当功成名就,若碌碌无为纵是高寿过百又有何用?现在北魏朝廷,您与张兖便算是我们汉臣的最位高权重的,然而比起那些手握重兵的鲜卑贵族,长孙家族、叔孙普洛与贺兰氏又如何?治国为人都不会只有光明坦途,父亲做不到、不愿做的,我来。”崔浩拂去肩头落雪,漠然一笑,“说到底,您与我不过是走的道路不同罢了,到头来殊途同归,且看看是谁的道路更为通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