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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55)

仰思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再想强作从容却难了:“都挺好。”

仰恩转过头,黝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仰思:

“姐,你在外面又哭了,而且,”他说着,声音竟也有些颤抖,“你很少穿黑衣服。家里怎么了?”

仰思没回答,只在瞬间泪流满面。仰恩似顿悟,他慢慢转过身,冲着墙壁,再也没说话。周围的每寸空气都在结冰,将他团团封住,象是躺在水晶棺材里,外面的世界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所以他看见父母离去时的背影,看见尚文转身前的微笑,看见散落在风中的,昨日的昨日……看见过去的每一天,看见曾经围绕在身边的每个人……看见四季无声地走过,看见时间沉默地流淌……然而整个世界脱离了他,抛弃了他,渐渐地,渐渐地,远去了,越来越小,终于没了……只剩他一人,冰封在宇宙无人的角落……

树木绿了又黄,天气热了又凉,院子里的枣树结了满树的大红枣,青青红红的,倒是好看。仰恩整个夏天也没跨出院子一步,病得不重,只是咳嗽,精神却一直不好,有时候整天不吃不睡,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有时候却一睡就是几天。不怎么爱说话,状况好的话有问有答,不好的时候,说什么他似乎都听着,却仅此而已,更别提主动跟人聊天。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开始时药象流水一样灌下去,也不见什么效果,倒惹得他时常吐个没完,连食欲也没有。逐渐地,仰思便当他是郁结于心,也不迫他吃药,只经常陪着,崇学也是隔两天就过来看看,快到中秋,倒似乎恢复了一些,脸上偶尔会带笑容,有时候还能跟崇学聊上两句,精神大好了。

中秋这天,仰思也没回原家,从外面买了几样月饼,五仁,酥皮儿,都是仰恩喜欢的。一大早崇学送来些水果,估计是因为晚些时候原家有团圆饭,才会赶早过来看仰恩。

“怎么没有葡萄?”仰恩问,“中秋不都吃葡萄的么?”

“你咳嗽还没好,葡萄少吃吧!”崇学说着递给他一只削好的红绡梨,“梨是镇咳的,对你好。”

仰恩接过来,在手里玩弄着:

“你为什么一直没动身?不是早就说要去上海么?”

崇学在果盘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苹果:

“你还没给我答复呢。”

他微微侧着头,有些不解,却听崇学继续说,

“你还没表态,跟不跟我去上海呢!”

仰恩脸上瞬间划过一丝错愕,随后专心吃梨,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一缕上午明亮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打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映着空气中的微尘,象漫步的蒲公英一样飞旋。仰恩说:“我们去爬山吧!”

因为是节日,天气又好,去爬山的人很多。在山下还碰到以前商务印书馆的同事刘文好和他的女朋友杜小姐。杜小姐在《京华日报》工作,曾经采访过崇学,也算熟识。两人都是格外亲切友善,于是结伴攀登。刘文好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嘴也不停,不过心肠好,倒也不介意仰恩病愈,速度很慢。山路边不时有当地人卖水果,茶水,一行四人走走停停,偶尔在路边喝喝水,看看热闹,悠闲自在。崇学一直站在仰恩的左边,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态。仰恩虽还体弱,心情却似乎不错。因为玉书的朋友也是记者的原因,仰恩主动问杜小姐记者的工作是否有趣;对刘文好的笑话也十分捧场,偶尔询问着旧同事的境况,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崇学的心情忽然大好。

因为慢行,到了山顶已接近黄昏。刘文好跟杜小姐都不是本地人,家在南方,所以不着急赶着回去吃团圆饭,坚持要留下来看月亮。山顶人不多,两个人索性找了个角落亲热耳语去了。仰恩站在山顶的一块大石之上,看着山谷间的树木给黄昏染了色,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天气真好,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清爽和新鲜,太阳沉得很快,红红一团,不再耀眼。往事一幕幕地,在多彩的天空上演,他安静地凝神观望,最后,本来惘然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个淡淡的,释然的笑容,那么微小细致,五官似乎全无变化,只那神态却是真的笑了。世间路殊途同归,有人翻山越岭,有人宁可绕行,只要能到达彼岸,只要,没有什么可遗憾。仰恩注视着苍茫暮色的深处,那抹即将烟灭的光明,忽然说:“我跟你去上海。”